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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中一时无声。

    淡淡书墨香气,弥漫在沉默的二人之间,檐下缀有双片翡翠穗子的六角如意灯随风轻晃,一声两声,清如玉碎,间或传进屋里。

    梅鹤庭手托三只檀盒,僵持在宣明珠眼皮底下。

    三只盒子皆是同等制式,一尺长三寸宽,雕嵌着螺漆柏纹,朴素又不失古雅。

    这样的盒子,宣明珠从前收到过七只。

    年年七夕,他都会用这样的礼盒送她一份乞巧礼,雷打不动。

    忠勤为国的男人,分不出精神在风月事上下功夫,必是同样的时辰,同样的盒子,甚至同等的神情,对她说简单的两个字:送你。

    要说不同之处,大抵在于匣椟中的情词,或蕴藉,或隽永,偶有直白大胆的字句,她莽地读见,心尖就似被灌汤包的汁子轻烫了一下,漫漶着漫漶着,星火便燎成焦原。

    想起那些年有过的温情,宣明珠的神色由戒备转为释然,最终平静地看了梅鹤庭一眼。

    “你说的弥补歉疚,也许我曾在意过,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这几日她静下心来想过,说有委屈,其实是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冷眼回望过去种种,事后总结出来的不值与郁懑。

    然而追根溯源,原本,怪她贪图。

    “当年,是我强求一世一人,断送了你大好的青云路,在此向你致歉一声。

    “只不过,婚后你对我的种种示好并无异议,你受用了,亦亲口诺过不会负我,如此,便不算我单相负。

    “如今你我各归各位,彼此两清,没有对错亏欠一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中没有伤色,没有怨怼,一双澄澈的清眸中满是放下的释意。

    梅鹤庭每多听一句,呼吸便窒紧一分。

    她连亏欠都不要,委屈都没有,反而心平气和跟他道歉。

    是打定主意,要同他划清界线。

    这和梅鹤庭预想的场景根本不一样。

    “——殿下不曾错,是臣对殿下的关心不够。”

    他声音尚且清沉,仰月薄唇已抿得有些急燥,髭上青茬隐现,显出些进退失据的意味。

    “殿下莫说此等话,请先打开盒子瞧一眼。”

    见她不应,梅鹤庭呼吸微促,自己打开第一只檀盒,递到宣明珠眼前。

    里头卷放着一册装订极厚的诗本,“这是臣编录的《明珠集》,原想在殿下生辰那日送出的……望殿下不要嫌迟。”

    宣明珠看清柘黄封皮上遒隽的字迹,想起那一晚掉在水盆的册子,蓦然解了一惑。

    微微摇头。

    他的丹青才气,她这些年已经领略够多了。

    她是长公主,又不要考状元,所谓“明珠”,只应在红尘世界光彩璀璨,而非暗投纸上无光无华,她要这劳什子又有何用。

    “这是恩师白公的《四经手注详解》。”

    梅鹤庭随即打开第二个盒子,凝视女子的眼眸,想从中寻出一点回转的迹象,低醇的嗓音压住不稳:

    “臣保证,此生绝不再翻阅此书一次,此书去留全凭殿下做主!”

    宣明珠也记得这本书,是帝师白泱的绝笔遗著,皇宫秘阁都收录不到的珍物。当年不知为何到了刑芸手里,在她大婚时,刑芸把它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了她与梅鹤庭。

    青春年华的少女,用崇拜而怅惘的眼神盯着自己夫君,宣明珠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刑芸的情思?

    所以她见了刑芸送的礼物便不喜,要梅鹤庭将书册送人,或放到崇文馆去,总之不要留在府里让她看见。

    因为是恩师的临终之物,梅鹤庭不肯。

    而初做新妇的宣明珠,总担心小夫婿每次看见这本书,就会想起他的小青梅。

    这位高中探花的大才子怎么就是不懂呢,哪怕心性再骄傲的公主,也有无法诉诸于口的慌张。

    正因无法说清这股没由来的嫉妒,她只能一次次地与他磨。

    终于换来他不耐烦的一句,“殿下甚不懂事,为何便不知尊师重道的道理?”

    老年间的旧物,宣明珠不知梅鹤庭是从哪里淘噔出来的,不过这根埋在心底的刺,已被她自己拔了。

    自然无须再与一本死书较劲。

    见她还是古井无波,梅鹤庭眼底闪过一丝超出掌控的慌悸。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抖了一下子,才推开第三只檀盒的铜扣。

    “此份地契,是江南澄景园,臣下在族中的产业。”

    失措仅为一瞬,又被毫无破绽的镇静取代,他蜷住手掌,语气越发沉着:

    “此园占地与金谷园大小相仿,同京畿御苑自是比不得的,胜在水土丰润,殿下既喜……桃花,沃土百里,便只植桃花。”

    他轻轻的,睁着发红的眼看她,“可好?”

    涉及钱银地产的市侩言语,从清流名士口中说出,不免显得生涩磕绊。

    身为江南梅氏的嫡长孙,在老家宗族那边,记在梅鹤庭名下的产业不比一个洛阳城的世袭公爵世子少。之所以从前不做这等事,不是他舍不得,只不过士人风骨作祟,不屑以钱财取悦于人罢了。

    以前决计不为之事,为了弥补宣明珠这些年的委屈,他都做了。

    宣明珠用一种不为所动的遗憾目光看着他。

    “我要说的话方才已说尽。你是聪明人,该听得懂,别粘粘缠缠的不爽利,无端折了自己。”

    她淡然轻拍男子的肩头,为他整理肩袖处的褶皱。

    “梅卿是将来要入内阁的大才,骨鲠风度,万望持守。”

    ——“朕见梅卿少年超迈,他日或可成就大器,此身风度,万望莫失。”

    当年殿试点探花,晋明帝在之后的琼林宴上,便是如此一般轻拍他的肩膀,亲手为他抚平衣襟褶皱,寄语厚望。

    梅鹤庭额角的青筋迸然作痛。

    父女二人的举动与神情,一瞬间在他脑海中分毫不差地重叠。

    终于明白,今日宣明珠站在他的书房,不是以发妻的身份。

    是以长公主的身份。

    她对他所寄予的,已经是仕途希冀,再没有了情意。

    “臣不进内阁,臣可以立即辞谢狄大人的建议……”

    急于表衷的话没说完,梅鹤庭左心上半寸处猛地绞痛。他不禁退后几步,反手撑住书案的桌角,蹙眉深吸几气。

    宣明珠没留意他的异样,只是有些好笑,他通身的抱负,敢说自己从没想过擢入三省,大展拳脚?

    多年来都不曾学会说软话,如今机会送上门,反而摆出一派脉脉深情,又是给谁看呢。

    腹诽的功夫,梅鹤庭那双江涛翻涌的眸底恢复平静,清癯的背脊重新一寸寸挺直。

    “臣知殿下生气,也知殿下要的不是物质补偿,是臣的用心。”

    阗静的目光含凝她,恢复了势在必得的冷静。

    梅鹤庭此人,愈逢难决之事,心思神色愈静,愈不让人看出他的城府与破绽。

    他赌咒似的低沉声线:“殿下想要什么,臣,万死不辞。”

    以往每当看见这种旷静如渊的眼神,宣明珠便会觉得这个被誉为江左第一公子的人,心底也有深沉难测的一面。

    纵为枕边之人,宣明珠偶尔也会不安。然而今日,她反而放下心来,想他有这等心性,在朝堂中不说风生水起,至少自保无虞。

    他好过了,宝鸦今后的日子自然无忧。

    “你问我要什么?”思及小宝鸦,宣明珠的笑里有些舒心无忧的意思了。

    “很简单,等宝鸦将来谈婚论嫁之时,你需答应我一桩,无须以你我为鉴,要顺着女儿的心意,不许横加干涉。同时,做好她的后盾,万一将来改悔有变,让她永远有个可以回头的地方。”

    梅鹤庭蓦然心酸。

    他的思绪被“回头”二字牵绊住,一时未察这件事她本可以自己把关,为何要托付给他。

    宣明珠负手想了想,索性约法三章:“第二,梅豫为嫡为长,这一点不可更改,不管将来你娶几人生几子,梅氏的宗祧,要本宫的长子梅豫来承继,若因他非亲生骨血而废长子,本宫断不答应。”

    “第三点,更简单了。”宣明珠嫣然一笑,随口说道,“以后你娶谁都行,除了刑芸。”

    没什么道理可讲,其实一个刑芸微不足道,有她无她,这个男人她也决计不要了。但被恶心就是不行。

    霸道又如何,就算她人死了,也会有属下继续看管执行,不怕梅鹤庭阳奉阴违。

    “殿下,要的是这些吗?”

    梅鹤庭忍耐良久,反而闷声轻笑出来。

    “殿下对臣,已失望如斯,轻视如斯吗?”

    不然多年夫妻,她如何忍心说出他会另娶他人,另立别嗣的话。

    缅邈岁月,缱绻往昔,她竟连他是怎样的为人都不清楚。

    娶谁都行?当他是什么。

    “你数过没有。”宣明珠面如平湖。

    梅鹤庭为这没头没脑的话怔了一瞬。

    宣明珠凤眸上扬,“从进门到现在,你称过多少声殿下,称过多少声臣。数过没有?”

    千万人叫我殿下,你也这般叫,千万人向本宫称臣,你也如是称。

    我视你为独一无二,你待我,同千人万人。

    还能说什么呢?

    无话可说。

    宣明珠袖出一只精巧的四方朱盒,轻轻搁在多宝阁上,她原也为他留了件临别之礼。

    该了结的都了结,她要此心无牵绊,此身归自在,随心所欲地过完余裕时间,不带半点恩怨情愁,去见她的父皇母后。

    梅鹤庭见那小盒眼熟,不敢深想下去,背在身后的掌背迸出两条青筋。

    宣明珠却真心诚意的,在他面前款然施一个万福,光洁如玉的螓首低敛,双结鸳鸯带垂落地面。

    “浮生七年一晌,未能相濡以沫,与君相忘江湖。”

    *

    积压心底的话尽数说清,如同莲池潭底除净了淤泥。花有重开日,亭亭净植,人也如褪旧蜕,一身轻松。

    言讫,不再理会梅鹤庭如何,长公主径出书房。

    金黄光瀑自四檐的琉璃柿叶瓦当倾泻而下,女子仰面,抬指轻遮眼睫,阳光透过莹白的手指,变成温暖的橘色,剔透如玉。

    洒脱一笑,既蕴含消解世故的平静,又有少女般无忧无邪。

    适时姜瑾走进院子,一眼便望见长公主殿下的神情,心道公子果然手段了得,这不三言两语,就将殿下哄开颜了么!

    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定,赶上前来见礼,语调轻快道:“禀殿下,江南的太太上京来了!此时已到了府门前。”

    他口中的太太,便是梅鹤庭的母亲梅夫人,一向同梅家老爷居于扬州老宅的,这回突然上京,不知是为何事。

    宣明珠闻言儇眉,算算两地车程,当是十日前自扬州出发的。

    那时,京中还未传出她与梅鹤庭婚变之事。

    想必不是为此而来?

    是也无妨,来都来了,她如今对梅家人的态度,只剩宝鸦的祖家这一宗。

    面上尚可过得去,从前种种诚心殷切的相待,再不会有。

    “珩儿和宝鸦这会子做什么呢?”她从容吩咐,“去告诉他们祖父祖母来了,到大门口迎着,不可失于礼数。”

    方说到这里,身后书房的门枢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从里打开。

    一条孤拔的影落寞立在槛内,目光按捺在眉弓的阴翳之下,幽暗不明。

    浮生一晌。

    他们的七年,她用四个轻描淡写的字就形容完了。

    那只留在书房的朱锦方合,是当年他们成亲时,用以收纳夫妻结发的妆盒,一向为宣明珠所珍藏。

    梅鹤庭不敢打开,此时收在衣襟内,正正硌棱着心口。

    姜瑾见郎君的神容不似往常,对比长公主的笑容,又变成丈二的和尚:为何殿下开颜了,郎君反似愁苦了呢?

    忽听公子哑声问:“父亲与母亲如何来了?”

    姜瑾回说:“老爷不曾到,只是太太一人过来。对了,”他隐晦补充一句,“是……慎亲王府的马车送来的,怀宁县主也陪同在侧。”

    梅鹤庭听见,空泛的眼神总算有了聚焦,下意识看向身前那明蓝窈窕的背影。

    宣明珠无甚所谓地笑着,“那更要去迎一迎了。”

    怀宁县主,正是慎亲王妃义女刑芸,新近得的封号。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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