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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的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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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人的话本

    看到阿钟伯孤身向山上而来,阿孛都日几乎是立时就越窗而出,直朝山下而去,岳欣然从门外出去之时,他人已经到半山了,岳欣然心中微异,脚步却丝毫不停。

    阿孛都日如何不急,钟伯护送陆老夫人与苗氏归家,却这般突然来到关岭郡,若是其他事也罢了,若是她们二人有个什么闪失,只是想一想这可能,阿孛都日都不免心急如焚,岳欣然亦然。

    阿钟伯迎上阿孛都日劈头就问:“你手下带回益州的有几人?可有斥候出身?”

    斥候一词,从来只有军中专用,乃是指那些司职打探、收集消息的先头部队。阿钟伯所问之人,显然不是在问其他,而是在问阿孛都日有没有带回陆家军中的斥候!

    只是斥候便是斥候,他那一句问话却颇为奇怪,“斥候出身”?若是霍建安在此,怕也必会奇怪追问:斥候不过是军种之一,司职明确,什么时候,斥候亦成出身之一啦?

    而阿孛都日听到“斥候出身”四字,神情间却更加凝重焦急,只有两个都是出身陆家军的人,才会知道这四个字的份量,才会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求“斥候出身”意味着什么……背后的焦灼、事态的严重。

    当今之世,有三支军队的威名煊赫,一支是大梁的“上林卫”,梁开国之帝为元康帝,他本就是北狄军中少见的汉将,故而,这支“上林卫”虽是汉人,却是与北狄精锐一般的训练,中原义军联合驱逐北狄时,梁元康帝顺势而起展露头角,而真正叫他立足定鼎的,却是逐鹿之战中,上林卫在北狄王帐下七进七出的可怕战绩!自此一战,“上林卫”骁勇之名,天下皆知,亦真正成就了大梁开国之基。

    一支是大吴的“江见愁”,这支军队十分神秘,没有人说得出这群水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却是战绩赫赫。晋江自益州而出之后,便汇聚其余几条水系,汹涌奔腾,直入东海,成为吴国的天然国境,“江见愁”便是盘踞着这条天险的中下游、牢牢护卫大吴北境。北狄入主中原近百载,虽然也曾迂回曲折地侵占过吴地,但却从来没有从水面上真正突破过“江见愁”的封锁,而其先与北狄对峙百年、又与后来的魏、梁水战交手,生生堆出了天下第一水军的威名。

    这最后一支,自然是成国公麾下的陆家军,南征北战,自然是威名卓著,可是,当世多少他国名将分析陆家军之时,却总有种无从下手之感,陆家军的功劳是实打实的,成国公曾襄助上皇定鼎天下便是陆家军之功,谁也不能抹杀,可是,具体到某一场战役中,却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惊心动魄的战绩,从来没有过绝地逆转,连以少胜多的寥寥几场战役都是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仿佛每一场都是平平淡淡赢了下来,实在是乏味得叫人都提不起传播的欲望。

    可大梁的元康帝却曾向自己的太宰感慨:“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才是陆平用兵可怕之处。”

    后面被大魏群臣自动屏蔽的一句却是:“……若朕得陆平,何愁天下一统?惜乎!”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却是道出陆家军的真正可怕之处。所有的功夫都做在了前头,可以说,陆平指挥的陆家军,每一场战役在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胜利,又或者应该这样讲,从决定交战的那一刻开始,敌军还在准备,陆家军就已经进入了战斗。

    这种战斗,不是指什么两军交锋,而是信息收集。上到敌军将领的生平,下到征发士卒的来源,战地的山川星相、乡土人情、飞禽走兽更是悉数在列。

    陆家军真正打起仗的时候,不过是将这些信息用到了极致,真正在掌握中的战局是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反转可供流传的,局外人看来,自然是平淡无奇,只有领兵之人才会知道,要在一支军队中从上而下地贯穿这一点,要在一场战局从头至尾坚持这一点有多么艰难。

    而这些信息的主要来源便是斥候营。

    陆家军的成功只有一条,非斥候出身者,不得提为校尉。而校尉,是基层士卒通向军官最重要的一个台阶。

    只这一条,就决定了,陆家军一系中,所有将领皆是斥候出身,所有将领皆是斥候中的佼佼者,这也决定了,整个将领体系对于信息在战争中的重视。

    以此亦可反推,陆家军的斥候中,都是何等精锐。

    这一切缘由,不过是当初益州起事时,成国公见识过云铁卫之功,到北地追随上皇之时,陆平便决意抛却云铁卫、重建斥候营:“斥候乃全军之耳、全军之眼,眼耳岂能假借于人?”

    只这一句,奠定了后来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奠定了大魏百年江山。

    所以,才有了阿钟伯问的这一句“斥候出身”。他在要的是陆家军中的精锐,一时间,阿孛都日都不敢开口去问,到底是何等糟糕的情形,才会要用到斥候出身之人。

    阿孛都日定了定心神,才答道:“益州这两人,皆是斥候出身。”

    阿钟伯面色不太好看:“大夫人不见了。”

    岳欣然此时才至,闻言不由略微吃惊,他们在益州与陆老夫人、苗氏分开才多久,算上阿钟伯将苗氏送回成首、再赶来关岭的时间……

    岳欣然抬头问道:“可是收容流民之事出了什么岔子?”

    她的敏锐即使在这种焦灼时刻也叫人心中顿生一种安全感,那是一种有强大智者在旁,随时可以仰赖带来的感觉。

    阿钟伯面上的焦虑都缓和了一下:“大夫人将老夫人送回府中安顿好,便点了人手出发往北岭而去,咱们派出去的都是府上得力的部曲,流民安顿之事处置得极快,这原也没有什么,问题却是出在第一批选拔出来的流民上。”

    按照岳欣然先前的计划,这些流民要先进行扫盲培训才能开始垦田,要开始扫盲班,光靠陆府之人肯定不行,流民中先选一批人出来,到陆府茶园进行基础培训,再令这些选拔出来的流民回去对自己的同乡同族同伴进行培训。

    听阿钟伯的意思,难道是这些选拔出来的流民出了问题?

    可这些人都是无根浮萍,又能生出什么事端来?而且还牵扯大夫人苗氏?

    阿钟伯苦笑:“那里头有一人竟是大夫人昔年旧识,也是个苦命人,这些年一直天涯飘泊当个说书人,这次北方大乱,他自然也没了生计,挟裹在流民之中又回益州,他识得字,自然给选了出来……”阿钟伯独目中流露出恨恨之意:“不过这么一桩事,茶园中那些小人竟嚼起了舌头,却越传越是不堪,竟影射了府中所有夫人……

    若按老奴的意思,必要将那些人找出来一一拔了舌头,看他们还能怎么胡说八道!偏偏大夫人气性极大,竟是留了一封书信走了……唉!老夫人几宿未能安眠,都不知大夫人在外如何!她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竟这般气性,不知家中如何焦急……”

    流民?说书人?大夫人的昔年旧识?流言?

    这故事的离奇程度已经超出了阿孛都日的预期,他是老生子,小时候陆老夫人精力不济,多赖大夫人抚育,年幼之时还傻傻分不清阿娘与大嫂,那是他极敬爱的长辈,现在听着阿钟伯这含糊其词的描述,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岳欣然却已经冷静问道:“大夫人与对方相识,可是她待字闺中尚在夷族之时?”

    阿钟伯有些尴尬地点头,如果是谈婚论嫁反倒没有什么了,本朝不禁寡妇再嫁,可是,如果未嫁人,就传出与某个男子太亲近的消息,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于女子而言世俗的道德要求未免苛刻,守寡或者是独身,有桃色绯闻都不是什么好事。

    否则,陆府茶园中,怎么会传得沸沸扬扬,又怎么会叫大夫人留书避走?

    不是每个女子,都像岳欣然这样,全不在乎舆论,更有强大的牌面弹压主流舆论的。就比如珍宝阁她所提的那个离经叛道的拍卖要求,如果不是制茶法这样一道大杀器,那些世族光是道德喷子就能喷得人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像岳欣然这样逍遥于世俗之外。

    可在岳欣然看来,大夫人苗氏也绝不是那等轻易屈服于世俗之见的弱女子,正常情形下,遇到这种嚼舌根的,她只会冷笑一声,然后严厉处置,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是什么样的女人,经历过战乱、丧夫、寄居二十多年还能男装示人跑一次安西都护府,怎么可能被流言轻易打败?

    现在她却在茶季这样的时刻选择留书避走,除了怕牵累陆府上下名声之外,毕竟陆府中多有孀居者,恐怕还另有缘故。说不得就与自己在益州城那番操作有关。

    岳欣然又道:“那说书人,是鳏居?还是?”

    阿钟伯却摇头:“这个……我却不知。”

    大夫人这样一走,府中流言沸沸扬扬,老夫人难以理事,沈氏陈氏梁氏三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府中一团乱,他才奉命,连忙来寻岳欣然回去主持大局,又哪里有功夫去细细打听那说书人的事情。

    岳欣然却转头看阿孛都日:“你两个下属还在附近?”

    竟是与阿钟伯要人手出奇一致。

    阿孛都日点头,他到现在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岳欣然随手摘了一片树叶,她素来不喜佩戴饰物,竟连枚簪子也没有,只折了一根树枝,一边刷刷写字,一边对阿孛都日道:“他们初识在关岭,那说书人自北而来,大嫂却一直在魏京,这两处都不是什么避居的好地方,他们此时就是避人,也多半就是在关岭附近,他们幼时所知的什么地方,多寻附近风景佳、只有夷族人知道的偏僻地点看看吧。你找到大夫人后,把这片树叶给她,否则她多半是不肯跟你走的。”

    阿孛都日目光微微一滞:“大夫人她……同那家伙一道……”

    私奔两个字,阿孛都日实在是没法用在大夫人身上。

    阿钟伯尴尬地转开头,岳欣然一脸淡定,她瞥了阿孛都日一眼:“我不也跟着你一道出来玩吗?我大嫂找个人哄自己高兴有什么不对的?说书人么,又见过千山万水,肯定有一肚子新奇故事,必能大嫂一路开开心心的。”

    这怎么能一样?你是我的娘子!可那是不知道冒出来的野男人!

    阿孛都日已经打定主意,定要将那说书人查个底儿掉。

    岳欣然却对阿孛都日道:“你寻人,我先回茶园。”

    一听这安排,阿孛都日登时有些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毛。

    岳欣然:“你代我向苗不云致个歉,怕是不及向他告别了。寻到了大夫人,你请苗不云同他那些同伴一并到成首县来,就说我请他去做客。”

    阿孛都日:“此事另有玄机?”

    否则岳欣然不会这样急着要回茶园,还要让苗不云一起。

    岳欣然却悠然一笑:“我本来是想将遛遛那些世族,我跑来了关岭,他们忍耐不住动手也正常,只是连累了大嫂,这次事情必是要给她一个圆满的,那些世族也该吃吃教训了。”

    即使是阿孛都日,亦觉此事颇为棘手,就算那个野男人真的对大嫂好(咬牙切齿),大嫂真的想同对方在一起,流言传得这样沸沸扬扬……这种阴私之事从来最惹非议,不论怎么样处置都会叫人背后议论,如何才能算得上“圆满”?

    岳欣然却只嫣然一笑,递过树叶朝他挥了挥手:“我把夜雪留给你,你到成首县陆府来,到时我自会告诉你的,乖啦……”

    阿钟伯转头先走,他自然是备了牛车的,岳欣然正准备跟上,阿孛都日瞅准了时机,忽然上前揽住她,“啾”地狠狠亲了一口:“等着我!”

    然后他就飞速跑得不见了踪影。

    阿钟伯转过头,看着六夫人一脸哭笑不得地顶着个微红的印子,阿钟伯看着阿孛都日消失之处像在看个小白痴,然后身为过来人、经验丰富的老人家啧啧摇头:这小混账,怕是惨喽……

    成首县,陆府。

    阿钟伯跟在六夫人身后,从六夫人下车之时开始,阿钟伯便亲眼看着六夫人所过之处,阖府上下,从守门的部曲到堂屋的三位夫人,一个不落,居然全都一个个从愁眉不展到大喜过望,连开口的话都一模一样:“六夫人/阿岳你可回来了!”

    岳欣然倒是一贯的波澜不惊,言笑晏晏:“关岭那头探察得差不多,火歌节也结束了,我便回来啦。”

    换个人来说,或许这不过是个小娘子的家常言谈,可是换了六夫人来,不过简单几句话,却令众人心气大定,还有心情问她:“六夫人/阿岳,那火歌节如何?可好玩?”

    实在是岳欣然的神情太过轻松写意,莫名令所有人觉得心中安定。

    她先去见陆老夫人,这几日一直担忧苗氏,陆老夫人这般年纪,难免神情憔悴,见着岳欣然,她心中难过:“倒是叫你这般奔波,阿苗这孩子,这么多年了,便是有什么,她还不能同我说么,偏要这般……”

    岳欣然连忙开解道:“阿家,莫要难过,我们已经去寻了,必将大嫂好好给您带回来。”

    把自己的分析又说了一次:“左右多半是在关岭附近,要不了几日定会回来的。”

    沈氏等亦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有阿岳在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阿家您就好生安歇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岳欣然,陆老夫人竟真的放松了精神,沉沉入睡。

    见她休息,沈氏陈氏梁氏才与岳欣然一道出来,那三妯娌神情间全无轻松,竟全是凝重,岳欣然却只是笑道:“我这段时日不在,辛苦几位嫂嫂了。”

    陈氏苦笑:“若只是辛苦也便罢了,我们一直没敢同阿家说实话。”

    岳欣然问:“可是大嫂留信中别有内容?”

    陈氏顿了一顿:“你都料到了,便看看吧。”

    陈氏向岳欣然递来苗氏当初走时的留书,除了向陆老夫人的惭愧、不舍与反复致歉之外,那信中竟隐约提道,她走之后,还请府中务必给她出殡,将她从族谱中划掉,更不必入宗祠,只当陆家再也没有她这个人。

    信中亦说了,这些事请妯娌们协同岳欣然来办,万不必叫陆老夫人知道,只过些时日,再缓缓告诉陆老夫人,她在外安好,只是羞见老夫人罢了,会定期传信回家,请老夫人不必为她担忧云云。

    说实话,这封信实在是面面俱到,陆府的脸面、陆老夫人的情绪,全都照顾到了,就这样叫人感到难过。

    沈氏咬牙切齿地道:“那是茶田里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咱们家怜悯他们失了地,收留了他们,反倒是留出仇来了,竟敢说起主人家的是非来!若当初是按部曲签的,我非得打得他们皮开肉绽不可!看他们还敢不敢这样嚼舌头!”

    陈氏也是一脸的痛恨:“大嫂这点事压根儿算不上什么,若她真是看中那说书的,过了些时日便定了亲事又如何!大嫂这一生何其苦也!她若能有归宿,咱家谁会反对!却偏偏这些人、这些人在这名分未定的节骨眼儿上这样坏事!”

    确实,苗氏青春守寡,二十余载,原先在魏京、她自己也不愿意,便也罢了,现在在益州,民风开放,苗氏若想再嫁,全家上下谁也不会反对。

    可有了这些流言,她嫁或不嫁,都极尴尬,那些小人都会有话说,让流言更加泛滥、甚至直接攻击陆府全家的声誉,竟逼得她不得使出了“假死”这一招,实是可恨!

    梁氏一直默默垂泪,实在是为苗氏感到难过。她们孀居这几年,一直相依为命,大嫂一贯待她们如姊妹们,因为流言现在却要漂泊在外,可能再也回不了陆府,何尝不是觉得日子于她们而言实是太难。

    民间有粗俗的民谚,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一次对方出的招数,确实阴损,这种流言,根本叫人无从辩解!

    岳欣然想了想,转而问道:“茶季之事,准备得如何?”

    陈氏苦笑:“原本是差不多了,可是出了这档子事,人心不免便散漫了起来……”

    如今的陆府茶园,分为几块,茶田、制茶室与茶苗圃,茶田一直是苗氏带着沈氏在负责,制茶室中是陈氏在管着,茶苗圃由梁氏打理。后边这两处,几乎都是陆府自己的部曲为主,只有茶田,五百亩的面积,活计也最多,乃是安顿那些失地百姓之处。

    现在乱,也主要是茶田在乱。

    苗氏这样一走,沈氏不擅细务,陈氏、梁氏原先又不负责茶田,更何况,有了这样的流言,陈氏再如何麻利,也一样是孀居之人,那些茶农田间闲谈说着主家寡妇的八卦,陈氏的威信如何立得起来?又要如何去接手茶田这摊事?

    可是,马上就是采茶季,新茶是自茶田产出,如果茶田乱得影响了采茶,整年收成岂不是要被波及?

    岳欣然心平气和地道:“把底下人召集起来吧。”

    沈氏立时睁大了眼睛,兴奋地道:“阿岳你是不是要收拾那些乱嚼舌头的家伙!哼!先前我说把那些说坏话的都拎出来杖责,自然就没有传话的了,阿陈还说我的不是!”

    岳欣然这一次却是极同意她四嫂的:“二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四嫂这般亦是周全之见。”

    陈氏等人不由好奇,不是教训那些多嘴长舌之人,阿岳是要做什么?

    答案很快公布,天光未大亮,岳欣然坐在堂上,淡定地宣布:“今岁茶季只有一月不到了,为了更好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今年出台了绩效考核。”

    发到茶农手中,人人都神情凝重。

    实在是,这位六夫人,年纪最小,威望最高,老夫人都没她厉害,如今茶田里流言纷飞,她忽然回来要弄这劳什子绩效考核,要说不是收拾他们,谁信啊!

    登时底下就一片嗡嗡议论之声,岳欣然淡定道:“按照新的绩效考核方案,你们的绩效评定从今日开始就生效了,所有的活儿,都有积分,做多做少,关系到你们的积分多少,积分关系到茶季结束的奖金。”

    然后在所有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中,岳欣然微微一笑:“知道今年活儿多,大家都辛苦,故而,除了基本的酬劳,依据大家的绩效考核,我们设置了额外的奖励机制,大家多劳多得。”

    立刻有人叫起来:“这么多的活儿,你们给的这个积分才能换这么些银钱,打发流民呢!”

    “就是!那些流民初初来,什么也不干就能吃白食!我们还不如他们了?!”

    “哈!莫不是因为有那‘裙带’关系就能……”

    这话说到一半,岳欣然已经朝说话之人投来一瞥,那人这说了千百遍的话,不知怎么,登时有些卡壳,竟不敢再讲下去。

    但是底下已经隐隐又起了一些议论。

    岳欣然只淡定地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日如果开始做的,便有积分可以拿,不愿意的……”

    她双手一击,旁边阿英捧出一个盒子:“当初,我陆府与诸位签定的是双向契约,双方如果违背合约,随时都可以解约。我陆府自认为从来没有对不起诸位,整个益州,乃至整个大魏,你们扪心自问,走到哪里能开得出比我陆府更优的待遇?

    流民?流民怎么了?今日我的话就放在这儿,你们不肯干,我陆府拿着这纸契约去找流民,有的是大把干活的人。今日不愿意参与绩效考核的,一律视为解约。

    愿意与陆府一道走下去的人,你们仔细看看这一次的绩效考核,不过是拿出了更多的银钱分给那些表现更好的人。愿意与陆府茶园一起努力的人,你们得到的好处只会越来越多。”

    岳欣然神情都未多动一下,依旧是从容不迫的笑容:“何去何从,诸位自便。”

    在她视线之下,已经有不少人起身出去,开始一天的忙碌。这一次,这些人可顾不上再闲谈什么主家的桃色新闻了。开玩笑,按照那最新的绩效,如果真的能达到积分,那可是有一大笔银钱!都够置上一分田产了!谁还顾得上那些闲言碎语,又不能当粮吃!

    有的人,捏着那张纸,在踌躇犹豫之后,想了想,也跟着出去了,主家是不是同流民有什么事,也与他们不相干。毕竟,六夫人说的对,若是他们真被陆府解约了,上哪儿去找这样丰厚的工作?

    看着最后几个神色不甘的家伙出去,岳欣然冷眼旁观后叮嘱道:“盯着他们,看看到底是要做什么。”

    而信伯一脸生气地来报,他昨日出发去益州城采买,今日竟回来如此之早:益州城那头竟也开始有人传起陆府大夫人这事了!什么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这么下去,陆府的名声可真要败了!

    老人家见不得这个,就算不再是成国公府,那也是出了满门英烈的清白人家,如何见得人诋毁,府中还有几位夫人孀居,几个少爷没长大,今后要怎么见人!

    信伯不敢与老夫人说,只怕她气出个好歹,竟连夜赶路先来寻岳欣然。

    这流言不只是影射大夫人,也把她那日在珍宝阁的“豪言壮语”给带了进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再多传几道,可不就是在说整个陆府不守妇道、荒唐至极吗?

    岳欣然眉头一拧,这一次,她是真的很不高兴。

    三江世族这一手,很阴损,但很有效。如果只有她岳欣然一人,这种招数在她这里自然完全失效,但是,整个陆府上下还有许多其他人,不得不有诸多顾虑。

    可她从来不是在困难面前畏缩的人,而且,这一次,她是真的对整个三江世族充满了厌恶,就算对方想停,她也不会收手了!

    然后,岳欣然去看了阿田几人,他们被苗氏接回来安顿,阿田面上的伤口,有赖于向意晚的医术,虽然是伤在面颈,也留了疤痕,却是没有那么狰狞,阿田覆了面纱,虽然一双眼睛还是笑意盈盈,人却有些沉默了。

    看到这样的阿田,岳欣然没有流露什么怜悯,依旧与她说笑如故,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三娘子叫阿田松了好大一口气,她并不愿意看到三娘子对她的惋惜。

    然后,三娘子却问她:“你昔年一直说要当个最厉害的管事娘子,现在就有机会,你愿意吗?”

    阿田怔住了。

    再然后,岳欣然给了她一笔银钱和一个任务,请她到益州城中妥善安排。

    隔日,阿孛都日的效率很不错,他果然将苗氏、那说书人还有苗不云等一众夷族小娘子、小郎君都带了来,只是,这家伙很古怪,竟然没有入府,又溜了。

    而苗不云先时是不肯来的,他看得分明,岳娘子无意于他,而他亦敬佩阿孛都日是条好汉,便不肯来成首,徒惹伤心。

    可是,他要管苗氏叫一声姑母,苗氏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们夷族乃是娘家,岂能坐视她受了欺负而不理会,登时便有不少青年男女纷纷要一起来为苗氏壮声势。

    看到岳欣然,苗氏颇有些局促羞愧:“阿岳……”然后,她忽又道:“可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要叫他同我一起走的。”

    这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我是自己要同他在一起的,你不可为难于他。

    这一刻,岳欣然终于无比确信,自己眼前这位,也是一个夷族女子。敢爱敢恨,绝不拖泥带水。

    苗氏轻轻道:“我知道这一遭自己太任性,”她局促又怅然地解释道:“他等了我二十九载……”

    我不想叫他再等下去。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二十九载呢?

    重逢之时,看到那样尘满面鬓如霜,她未能认出来,对方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幼时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竟像是上辈子之事。只是,彼时没有来得及说出一点小儿女暧昧情愫,在后来她的出嫁、北上……她已经早埋葬在过往烟尘中,却有人一记二十九载,孤身一人,漂泊流离,重逢时一口叫出了她的乳名。

    纵使尘满面鬓如霜,可对方看着她的腼腆笑意,竟从来没有改变。

    先时,苗氏只想缓缓来,可是,汹涌而至的流言没有给她任何时间准备,对方曾对她安静笑着说,他可以离开,过了几载他们再相聚,可是,苗氏却忽然生出无限的惶恐来。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这样从未改变的二十九载呢?

    多少幸运,她才遇到这样的二十九载,又在这样的二十九载后还能与对方重逢?

    我不想叫他再等下去。

    几年、两年、一年,我一时都不愿意叫他再等下去。

    所以,她留下了书信,她愧对陆府、愧对姨母……最后选择与他离开。

    然后岳欣然笑了,打断了她未曾出口的那些解释:“大嫂是想现在这般与他随意自在地过,还是想要光明正大成亲呢?不论你做何选择,我们都会支持你的。前者,你便当自己养个情郎,后者,就三媒六娉地出嫁,阿家定也不会反对的。”

    苗氏回过神来不由愕然,然后她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成!现在这情形,那些小人岂不是更会添油加醋!”

    陈氏看得分明,她忍俊不禁,看了一眼旁边那位局促的书生:“看来大嫂是想要成亲了。”

    妯娌几个看着那书生不由笑起来,苗氏红了脸颊,朝几个笑容满面的妯娌没好气地道:“莫要看他了,他是个没用的家伙,自小就最害羞不过,到现在也依旧是这般!没个长进!”

    虽然是嫌弃的话,语气却颇为甜蜜。

    那个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居然走过去开始给她们倒茶,一一给她们递上,递给苗氏那杯更是格外仔细,连她素喜温茶都知道,先倒着,最后放凉了,才用手背试了试温度递给她。

    岳欣然接过茶道了谢,微微笑道:“听说李公子您是一个自己写话本的说书人?”

    李书生局促地垂头道:“不、不敢当,我、我读书不成,又不能习武,只会写点小话本子糊口……”

    当年的他,也只会写话本,骄傲飞扬的夷族少女跑来告诉他,自己要嫁给陆大将军的嫡长子时,他只能低下头小声恭喜她,再也不敢把心意说出口……毕竟,那是陆少将军,少年英雄,而他只是一个会写话本的没用书生。

    苗氏看着这样的李书生便有些心疼,当年就是这样,笨笨的小书生,话都说不利索,只有在说起那些山精水怪的奇谈时才会眉宇飞扬,连忙道:“话本很好的,我很爱看啊!”

    沈氏几人噗嗤再次笑出了声。

    岳欣然却微笑点头:“嗯,你能不能娶大嫂,就要看你的话本写得如何了。”

    李书生转过头来,呆呆看着岳欣然,发现对方神情认真,居然不是在说笑之时,他双目中发出灼灼光芒来,急切问道:“真的吗?!”

    苗氏从来没有见他这般自信飞扬的神采,到嘴边的调侃竟没忍说出口。

    岳欣然却郑重道:“当然。”

    故事的力量啊,无知的世族想和自己比舆论操作,真是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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