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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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先生。”

    “你来自——?”

    “××郡的罗沃德学校。”

    “噢!一个慈善机构。你在那里呆了几年?”

    “八年。”

    “八年!你的生命力一定是够顽强的。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就是呆上一半时间,也会把身体搞垮!怪不得你那种样子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我觉得很奇怪,你从哪儿得来了那种面孔。昨晚我在去海村路上碰到你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童话故事,而且真有点想问问你,是不是你迷住了我的马。不过我现在仍不敢肯定。你父母是谁?”

    “我没有父母。”

    “从来没有过,我猜想。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记得。”

    “我想也记不得了。所以你坐在台阶上等你自己的人来?”

    “等谁,先生?”

    “等绿衣仙人呗,晚上月光皎洁,正是他们出没的好时光。是不是我冲破了你们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撒下了那该死的冰?”

    我摇了摇头。“绿衣仙人一百年前就离开了英格兰,”我也像他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在去海村路上或者附近的田野,你也见不到他们的一丝踪迹。我想夏天、秋夜或者冬季的月亮再也不会照耀他们的狂欢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放下手中的织物,竖起眉毛,似乎对这类谈话感到惊异。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要是你没有父母,你总应该有些亲人,譬如叔伯姑嫂等?”

    “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那么你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你兄弟姐妹住在哪儿?”

    “我没有兄弟姐妹。”

    “谁推荐你到这里来的呢?”

    “我自己登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答复了我。”

    “是的,”这位好心的太太说,此刻她才弄明白我们谈话的立足点,“我每天感谢主引导我做出了这个选择。爱小姐对我是个不可多得的伙伴,对阿黛勒是位和气细心的教师。”

    “别忙着给她做鉴定了,”罗切斯特先生回答说,“歌功颂德并不能使我偏听偏信,我会自己做出判断。她是以把我的马弄倒在地开始给我产生印象的。”

    “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说。

    “我得感谢她使我扭伤了脚。”

    这位寡妇一时莫名其妙。

    “爱小姐,你在城里住过吗?”

    “没有,先生。”

    “见过很多社交场合吗?”

    “除了罗沃德的学生和教师,什么也没有。如今还有桑菲尔德府里的人。”

    “你读过很多书吗?”

    “碰到什么就读什么,数量不多,也不高深。”

    “你过的是修女的生活,毫无疑问,在宗教礼仪方面你是训练有素的。布罗克赫斯特,我知道是他管辖着罗沃德,他是位牧师,是吗?”

    “是的,先生。”

    “你们姑娘们也许都很崇拜他,就像住满修女的修道院,崇拜她们的院长一样。”

    “啊,没有。”

    “你倒很冷静!不!什么?一位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那听起来有些亵渎神灵。”

    “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我一个。他是个很严酷的人,既自负而又爱管闲事。他剪去了我们的头发,而为节省,给我们买了很差的针线,大家差点都没法儿缝。”

    “那是种很虚假的节省。”费尔法克斯太太议论道,此刻她又听明白了我们交谈的含义。

    “而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罗切斯特先生问。

    “他还让我们挨饿,那时他单独掌管供应部,而委员会还没有成立。他弄得我们很厌烦,一周一次做长篇大论的讲道,每晚要我们读他自己编的书,写的是关于暴死呀,报应呀,吓得我们都不敢去睡觉。”

    “你去罗沃德的时候几岁?”

    “十岁左右。”

    “你在那里待了八年,那你现在是十八岁啰?”

    我表示同意。

    “你看,数学还是有用的。没有它的帮助,我很难猜出你的年纪。像你这样五官与表情相差那么大,要确定你的年纪可不容易。好吧,你在罗沃德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当然,都会这么回答的,到书房去——我的意思是请你到书房去(请原谅我命令的口气,我已说惯了‘你做这事’,于是他就去做了。我无法为一个新来庄园的人改变我的老习惯),那么,到书房去,带着你的蜡烛,让门开着,坐在钢琴面前,弹一首曲子。”

    我听从他的吩咐走开了。

    “行啦!”几分钟后他叫道,“你会一点儿,我知道了,像随便哪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比有些人强些,但并不好。”

    我关了钢琴,走了回来。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

    “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写给我看了,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由你一个人画的,也许某个画师帮助了你?”

    “没有,说真的!”我冲口叫了起来。

    “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把你的画夹拿来,要是你能担保里面的画是自己创作的。不过你没有把握就别吭声,我认得出拼拼凑凑的东西。”

    “那我什么也不说,你尽可以自己去判断,先生。”

    我从书房取来了画夹。

    “把桌子移过来。”他说,我把桌子推向他的睡榻,阿黛勒和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都凑近来看画。

    “别挤上来,”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好了,可以从我手里把画拿走,但不要把脸都凑上来。”

    他审慎地细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

    “把它们放到别的桌子上去,费尔法克斯太太,”他说,“同阿黛勒一起看看这些画。你呢,”(目光扫视了我一下)“仍旧坐在你位置上,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出来这些画出自一人之手,那是你的手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抽时间来画的?这些画很费时间,也得动些脑筋。”

    “我是在罗沃德度过的最后两个假期里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情。”

    “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

    “从我脑袋里。”

    “就是现在我看到的你肩膀上的脑袋吗?”

    “是的,先生。”

    “那里面还有类似的东西吗?”

    “我想也许有。我希望——更好。”

    他把这些画摊在他面前,再次一张张细看着。

    趁他看画的时候,读者,我要告诉你,那是些什么画。首先我得事先声明,它们并非杰作。画的题材倒确实活脱脱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还没有想用画来表现时,它们就已在我心灵的目光下栩栩如生。然而在落笔时,我的手却不听我想象的使唤,每次都只能给想象中的东西勾勒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图像来。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远处的一切黯然无光,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说,靠得最近的波涛是这样,因为画中没有陆地。一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画出的闪闪金光。在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肢体是一条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里被水冲走或是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和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在远处和上方铺开了一片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色调被我尽力点染得柔和而暗淡。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下面的脸部仿佛透现在雾气蒸腾之中。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风暴和闪电撕下的暗淡无光的云块。脖子上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着同样浅色的光泽,云端里升起了低着头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举起了它们毫无光泽、密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一个头颅赫然入目,冰山退隐到了远处,一个巨大无比的头,侧向冰山,枕在上面。额头底下伸出一双瘦瘦的手,托着它,拉起了一块黑色的面纱,罩住下半部面孔。额头毫无血色,苍白如骨。深陷的眼睛凝视着,除了露出绝望的木然神色,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之上,黑色缠头布的皱裥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这苍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加冕。

    “你创作这些画时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很愉快。总之,画这些画无异于享受我从来没有过的最大乐趣。”

    “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据你自己所说,你的乐趣本来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调拌并着上这些奇怪的颜色时,肯定生活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费很长时间坐着作这些画吗?”

    “在假期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昼很长,有利于我专心致志。”

    “你对自己饱含热情的劳动成果表示满意吗?”

    “很不满意。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艺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每次我都想象了一些东西,但却无力加以表达。”

    “不完全如此。你已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许仅此而已。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达出来。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非同一般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气。金星中的眼睛你一定是在梦中看见的。你怎么能够使它既那么明亮,而又不耀眼呢?因为眼睛上端的行星淹没了它们的光。而那庄严的眼窝又包含着什么意思?是谁教你画风的?天空中和山顶上都刮着大风。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拉特莫斯山的?——因为那确实是拉特莫斯山。嗨,把这些画拿走!”

    我还没有把画夹上的绳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唐突地说:

    “已经九点了,爱小姐,你在磨蹭些啥呀,让阿黛勒这么老呆着?带她去睡觉吧。”

    阿黛勒走出房间之前过去吻了吻他,他忍受了这种亲热,但似乎并没比派洛特更欣赏它,甚至还不如派洛特。

    “现在,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朝门方向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对我们的陪伴已经感到厌烦,希望打发我们走。费尔法克斯太太收起了织物,我拿了画夹,都向他行了屈膝礼。他生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这样我们就退了出去。

    “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古怪,费尔法克斯太太。”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时说。

    “嗯,他是这样吗?”

    “我想是这样,他变幻无常,粗暴无礼。”

    “不错。毫无疑问,在一个陌生人看来,他似乎就是这样。但我已非常习惯于他的言谈举止,因此从来不去想它。更何况要是他真的脾气古怪的话,那也是应当宽容的。”

    “为什么?”

    “一半是因为他生性如此——而我们都对自己的天性无能为力;一半是因为肯定有痛苦的念头在折磨着他,使他的心里不平衡。”

    “什么事情?”

    “一方面是家庭纠葛。”

    “可是他压根儿没有家庭。”

    “不是说现在,但曾有过——至少是亲戚。几年前他失去了哥哥。”

    “他的哥哥?”

    “是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财产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他那么爱他的哥哥,直到现在还为他的去世而悲伤不已吗?”

    “唉,不——也许不是。我想他们之间有些隔阂。罗兰特·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很公平,也许就是他弄得他父亲对爱德华先生怀有偏见。这位老先生爱钱,急于使家产合在一起,不希望因为分割而缩小,同时又很想让爱德华先生有自己的一份财产,以保持这名字的荣耀。他成年后不久,他们采取了一些不十分合理的办法,造成了很大麻烦。为了使爱德华先生获得那份财产,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特先生一起,使爱德华先生陷入了他自认为痛苦的境地,这种境遇的确切性质,我从来都不十分清楚,但在精神上他无法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一切。他不愿忍让,便与家庭决裂。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想自从他哥哥没有留下遗嘱就去世,他自己成了房产的主人后,他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一连住上过两周。说实在的,也难怪他要躲避这个老地方。”

    “他干嘛要躲避呢?”

    “也许他认为这地方太沉闷。”

    她的回答闪烁其词。我本想了解得更透彻些,但费尔法克斯太太兴许不能够,抑或不愿意,向我进一步提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始末和性质。她一口咬定,对她本人来说也是个谜,她所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的猜测。说真的,她显然希望我搁下这个话题,于是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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