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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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春后,时常隔几日便来个春雨霏霏,此番前去苍城,行了小半月的路,有七八日都下着淅沥沥的春雨。暮色将至,我们也不赶路了,直接在附近的驿站里歇下。

    刚下车舆,风雨飘来,微微有些凉,我打了个颤,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我撑起竹骨伞,瞥了眼前方,扮作我的冬桃正被前呼后拥地送进驿站里。耳边响起君青琰的声音,“别看了,进去吧。”

    我点点头,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君青琰。

    我饶是撑着伞,但雨丝飘来,身上也难免会有湿气。可君青琰身上虽有一小半的身子露在伞外,但半点打湿的痕迹都没有。

    师父倒是粗心得很,若是有心人发现了师父的秘密,定会大做文章。

    “看什么?”他忽然道。

    我连忙收回目光,道:“不,没什么,师父我们快些进去吧。”

    到屋檐下后,我收起竹骨伞。正要跨过门槛时,冷不丁的我背脊一寒,仿佛有什么人在不远处冷飕飕地盯着我似的。我扭头一望,却也没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我想了想,兴许是我的错觉罢了。

    秋桃给我送来了干净的衣裳,方才下马车时不小心弄湿了下裳。我换好衣裳后,让秋桃回冬桃那儿,不必在我这儿侍候。以往我身边还会留着秋桃,可如今我不放心她们了。

    周云易过来和我说了几句话,我应付了一番便打发了他。

    周云易刚走不久,君青琰也过来了。他手里捧着个端盘,上面有个小碗,走近了我方闻到姜汤的味儿。他道:“把姜汤喝了。”

    我微怔。

    他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刚刚又淋了点雨,现在喝姜汤去去寒气。”

    我弯眉一笑:“好。”

    一碗姜汤入肚,身子也暖了起来,连心里头也是暖暖甜甜的。我正想说些什么,冷不丁的背脊又是一寒,我迅速转头。

    君青琰问我:“怎么了?”

    我不解地道:“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

    君青琰环望四周,道:“周围并没有人,许是你累了,早些歇着吧。”听了君青琰的话,我也放心下来。君青琰是高人,说没有那肯定就是没有。

    入夜后,我宽了衣便躺在榻上,没一会就歇下了。到了半夜,模模糊糊间我又惊觉到那股冷飕飕的目光,我被惊醒,额头微微有些薄汗。

    我下了榻,点起一盏灯。

    此时窗外有异响,我随即大步迈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喝道:“谁鬼鬼祟祟的?”

    有道红影一闪而过,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我心中大惊。

    有巡逻的侍卫匆匆闯入,我松了口气,对他们道:“无事,做了个噩梦罢了。”

    次日我的精神不太好。

    周云易大概是听说了昨夜的事,在我上车舆的时候,他问我:“公主昨夜可是做噩梦了?是睡得不习惯吗?”

    我摇摇头:“我没事。”

    在车舆里坐稳后,君青琰也问我:“昨夜做噩梦了?”

    我手心有薄汗。

    我用力地点头,怕君青琰不信,还编造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君青琰听了,难得露出一个笑容,他道:“不过是梦罢了,不必在意。”

    “嗯。”

    我不着痕迹地擦了下额头的冷汗。

    其实我昨晚没做噩梦,我只是……见到白琬了。

    之后的每一日我都过得心惊胆战的,生怕白琬忽然间就出现在君青琰面前,然后告诉他,她就是菀儿。我也想过先跟君青琰表明心意的,可思来想去却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不过打从那一日后,白琬却再也没有出现,我也再没感觉到背后有冷飕飕的目光。

    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到苍城时已经是四月中旬,苍城位于大安以南,与京城的风土人情微微有些不同,且天气也比京城热得多。我到了苍城后便褪去春衫,直接换上夏日时节的绸衣。

    明玉公主来苍城的消息早已散开,我下榻的地方苍城知府卫楚箐也早已安排妥当。

    五月时方有血泉可看,如今离五月还要半月,正好我可以慢慢地寻找陈氏。我屏退了秋桃与冬桃两人,屋里登时就只剩我一人。

    我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宝蓝色迎春花纹案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有一只再寻常不过的桃木簪,木质一般,这样的桃木簪在京城里地上的摊档随处可见,两吊钱就能买一根。不过这样的一根桃木簪此刻于我而言却是相当重要。

    从京城出发前,我还曾出去过一趟,去了原先妇人陈氏所住的宅邸。

    我倒也没有偷偷摸摸地去,而是与皇兄挑明了,说要去看看,不为别的,就想去看看。每当我强调我想去或是我特别想去做什么时,皇兄基本都会应允我,即便不答应,事后也会想法子来哄我高兴。

    我带着秋桃和冬桃在陈氏的宅邸看了半日,问了宅邸里的管事,还问了曾经侍候陈氏的丫环,终于得到这一根确认最后一个触碰它的人是陈氏的桃木簪。

    如同上回寻找黑衣人那样,我需要借助君青琰的迷踪蛊。

    苍城不小,半月里在茫茫人海中想要寻一个妇人不亚于大海捞针,况且我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找,得避开周云易,不然人还未寻到,线索又被掐断了。

    我支开秋桃和冬桃后,抱着宝蓝锦盒去寻君青琰。

    之前在车舆里我已经与君青琰提过,君青琰也早已备好迷踪蛊。一见到迷踪蛊,我心底就有些忧伤,打从上次迷踪蛊失败后我便再也没有养过迷踪蛊,想养蛊的时候便养青虫蛊,如今我的青虫蛊多得可以装满一个箱笼。

    许是察觉到我的神色,君青琰说:“不必气馁,为师定会寻出一个解决之法,总有一日你也能养出迷踪蛊。”

    我扯唇笑了笑。

    君青琰问:“簪子拿来了?”

    我点点头,又补充道:“后门的守卫全都被青虫蛊控住了,秋桃和冬桃两个人也被支开了,暗卫也全都解决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与君青琰走去后门。

    我打开锦盒,君青琰放出迷踪蛊,我们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迷踪蛊停留在桃木簪上,过了一会,它展开翅膀,往东边飞去。

    君青琰迈开脚步跟上。

    我正也要跟上去时,又察觉到那一夜在驿站里盯着我的目光。我不由一惊,却也没有扭头,当作什么都没感觉到,大步追上君青琰。

    迷踪蛊飞得不快,约摸快有一个时辰它才停下来。

    我下意识地便瞅瞅地面。

    君青琰说:“这里埋不了人。”

    我咳了下,道:“那迷踪蛊怎么停在这里了?”

    君青琰道:“它还未完全停下,估摸陈氏曾来过这里,并且待了不短的时间,所以气息较浓,迷踪蛊才会有所迷惑。”

    我看看周遭,不远处就是城门,这儿方圆数里并无居民,也无任何商铺,附近只有一个茶肆。陈氏在这儿停留做什么?

    我刚这么想,迷踪蛊又开始动了。

    君青琰扯了下发呆的我,我回过神又赶紧跟上。我一直盯着迷踪蛊,路边的行人不小心撞过来时我也来不及躲开,幸好君青琰抓住了我,不然我铁定要摔个四脚朝天。

    我站稳身子后,眉头蹙起。

    行人慌慌张张地道:“抱……抱歉,我刚刚走神了,姑娘,是我不好……”

    他看向地上的宝蓝锦盒。

    方才我被人那么一撞,怀里的锦盒也掉在地上,桃木簪露出了半截。我刚要捡起锦盒,他就拿起桃木簪,用衣袖使劲地擦了擦,然后对我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姑娘,擦干净了。”

    我顿时一僵,想必此刻我面上的表情极是难看。君青琰道:“先别管了,去追迷踪蛊。”

    可惜方才耽误了一会,迷踪蛊早已不见了踪影,而桃木簪被方才那人一碰,也不能再用迷踪蛊了。我与君青琰回来后,那个行人也不见了。

    我气得七窍生烟。

    今个儿真真是倒霉透顶!迷踪蛊不能用了,如今寻陈氏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师父,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君青琰叹道:“跟丢了迷踪蛊,便无法补救了。”

    我也失望地叹了声。

    此时君青琰又道:“不过……”

    听师父的语气似乎还有其他法子?我一喜,期待地道:“不过什么?”

    君青琰说道:“虽然跟丢了迷踪蛊,但迷踪蛊也告诉了我们一事。”他指着方才我们站的那一处,道:“陈氏时常待在那里,只要稍加留意,不难发现陈氏的踪影。”

    我紧蹙的眉头稍微松缓开来。

    我道:“只能守株待兔了。”

    想起方才的行人,我又愤愤地道:“都怪那个行人,走路分神便罢了,还多此一举。”

    君青琰道:“罢了,总归陈氏还在苍城,起码小二说的话是真的。”

    我道:“也是。”往好处想,起码线索还是在的。只要比幕后人先找到陈氏就可以了。

    回了府邸后,我便与君青琰分开了。皇兄不太喜欢我与君青琰走近,我估摸着皇兄是知道我对君青琰的心思了,他想撮合我和周云易,自然不想我与君青琰走得近。

    这一趟出来,倘若我没有支开秋桃与冬桃,只要我和君青琰两人单独相处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总有人来打扰。

    所以如今回了府邸,我也不敢与君青琰多相处了。

    君青琰所住的院落离我的也是一个南一个北,反倒是周云易住的院落离我的近得很,仅有十来步的路程。我回自己的院落时,要经过周云易的院落,因我偷偷摸摸地跑出去,所以也不敢正大光明地从正门经过,只能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过。

    我刚回到自己的院落,秋桃便出现。

    她问道:“公主去哪儿了?奴婢找了公主好久呢。糕点已经备好了,公主现在要吃吗?”

    我道:“本宫坐着发闷便在府里的花园走了会。糕点都端来吧,本宫有些饿了。”说着,我又不经意地问:“周云易有过来吗?”

    之前和君青琰出去寻陈氏时,我本想着也让君青琰将周云易控制住的,但是周云易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

    秋桃说道:“回公主的话,周大人在苍城似乎遇到了故人,半个时辰前还将故人带了回来,如今正在周大人的院落里。”

    我听罢,微微松了口气。

    有故人缠着他,他也没空来缠我了。

    秋桃又说道:“奴婢远远地瞧了眼,是个姑娘家,容貌是顶顶的好,穿着红衣裳。不过公主放心,奴婢瞧周大人对那一位姑娘没有任何情意,周大人心尖上只有公主一人。”

    我心中顿时紧了紧。

    容貌佳,红衣裳,又是周云易的故人,除了白琬还有谁?

    我之前在后门的时候察觉到的那一道目光果真不是我的错觉,果真是白琬!

    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秋桃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周云易的好话,可我一句都没听进。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蓦地,我却想到一事,寒毛顿起。

    我与君青琰在后门的时候,使用了迷踪蛊,而当时白琬也在。

    白琬是蛊师,且若我的猜测没错,白琬亦是吃了龇麟的人,君青琰用了迷踪蛊,她定然也晓得是何物。而之前撞到我的行人,我一直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锦盒掉在地上,寻常人不应该是将锦盒和桃木簪一起捡起才对吗?可他却只捡起了桃木簪,还使劲地擦了又擦。再说,当时君青琰走在我前面,他若当真走神,怎么撞也应该先撞君青琰才对的。

    可他最后却撞了我,还这么准确地撞掉了我怀中的锦盒。

    那个行人分明就是冲着我怀里的桃木簪来的!

    白琬与周云易相识,若是白琬告诉周云易我在寻人,周云易顺藤摸瓜抢先我一步的话……

    我猛地站起,将秋桃吓了一跳。

    “公……公主……”

    冬桃也道:“公主的面色怎么突然如此难看?可是哪儿不适?奴婢去唤太医。”

    我看看她们俩,再看看站在门外侍候的宫人,我无力地坐回太师椅。我头一回意识到一件事情,我虽为大安的公主,即便皇兄对我千宠万宠,但到关键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身边没有一个直接听命于我,只忠心于我的人。我如今甚至派个我信得过的人去城门附近的茶肆守着也做不到,而周云易却不一样。

    我能靠的人只有我自己,还有师父。

    我开始对皇兄曾经说过的话产生怀疑,皇兄他……是真的为我好吗?还是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得在皇兄面前展露无遗?

    “公……公主?”秋桃又唤了一声。

    我叫住了去叫太医的冬桃,道:“不必了。”

    我再次站起,说道:“本宫要出去一趟。”

    秋桃道:“奴婢唤人备车。”

    我道:“不必,本宫一个人出去,你们谁都不许跟来,外边的暗卫也一样。”

    “可……可是……”

    我语气凌厉地道:“没有可是,如今你是公主还是本宫是公主?本宫想要独自出去都不成?还是说本宫这几年来太放任纵容你们了?以至于你们都忘记了自己身为奴婢的本分?”

    说罢,我甩门而去。

    从小到大,我的脾性向来随和,从未用这般语气说过这样的话。皇兄叮嘱的话我都有记着,大不了到时候回宫受罚,现在谁也不能从我手中抢走陈氏。

    我随即叫上君青琰。

    在此时此刻,孤立无援的我能依靠的只有师父一人。

    我急急忙忙地与君青琰解释了一番,也告诉君青琰有个南疆的女蛊师出现了,不过我没有告诉他女蛊师的名字唤作白琬。

    君青琰听后,面色变得凝重。

    他道:“立马去茶肆。”

    有不少暗卫一路尾随而来,可此时我无暇顾及他们。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只要我走慢一步,我便再也无法见到陈氏。

    午时过后的城门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独自一人站在大树底下,我身上鹅黄的绸衣格外引人注目。我倒也不怕别人识破我的身份,如今我要的就是显眼。

    陈氏能让小二寻我,必然是有话想要与我说。

    如今我人都来了,陈氏若见到我,定然会想尽办法接近我。

    约摸两柱香的时间后,一抹颤颤巍巍的人影出现之前迷踪蛊停留的地方,她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忐忑不安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后,方蹲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饭钵。

    我认出了陈氏。

    不远处的君青琰对我使了个眼神,我立马会意。

    我行到陈氏身前,沉声道:“陈氏,你知道本宫是谁吗?”

    陈氏登时一抖,蜡黄的面容却是有了激动之色,饭钵掉落,碎了一地,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干裂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公……公主……”

    可话音未落,她猛然喷出一口血来,双眼瞪得老大。陈氏的背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支箭羽,正中心口处。

    我大惊失色。

    君青琰大步走到我身旁,与此同时,周云易骑马奔来,若干侍卫不约而同地在我身前跪下,周云易下马道:“微臣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这哪儿是救驾!

    我横眉冷对,怒道:“你……”

    陈氏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是……”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几个字,可我只听清楚了第一个字。我顾不得周云易了,仪态也不管了,趴在地上,道:“你再说一遍?是谁?”

    “是……”

    话音戛然而止。

    入目之处,周云易的皮靴踩上了陈氏的掌心,掐断了陈氏的最后一口气。

    我怒目而视:“周云易,你想掩盖什么!”

    周云易道:“微臣只怕贼人伤害公主。”

    他这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冷笑道:“贼人?周大人撒谎不打草稿吗?你见过陈氏的,你分明知道她就是陈氏!周大人,是你杀了本宫的驸马吧。魏青只是你替背了黑锅,你才是幕后之人。陈氏的尸首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沉默了半晌。

    我以为他会据理力争,会百般解释,可他没有。

    他竟然承认了。

    “是,都是我杀的。”

    我从未想过周云易会如此坦白,以至于我愣了又愣,许久口中才吐出三字:“为什么?”

    城门本就是人来人往之处,如今凑前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我咬咬牙,吩咐道:“来人,绑住周云易,带回去。”

    周遭的侍卫有些犹豫。

    我喝道:“愣在那儿做什么?”

    周云易轻轻一笑:“公主不必担心,云易既然向公主坦承了,自然就不会逃跑。不过公主若是不放心,那便绑住云易吧。”他对身旁的侍卫点了点头,侍卫取出麻绳捆住了周云易。

    从头到尾,他望我的目光一直是平静而温柔。明明杀了这么多人,其中还有朝廷命官,可他丝毫也不在意,仿佛他不过是捏死了几只蚂蚁。

    回了府邸后,我亲自审问周云易。

    我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周云易一人,他身上的绳索并未解绑,如今他正跪在地上。我坐在梨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后,我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周云易。

    京中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盼着当周家妇,可他却从未答应过任何人,一直尽忠职守,京中有谁不知大理寺卿周云易?

    我不解,万万分的不解。

    他为何要杀我的驸马?

    我搁下茶杯,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周云易凝望着我,漆黑的瞳眸里柔情似水,他道:“公主可知云易平生有一愿?”

    我冷笑道:“杀尽本宫的驸马?”

    他摇头,说道:“云易想喊公主一声阿妩。”

    我不由一怔。

    他继续道:“七年前公主曾救过云易,云易知道于公主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之事,可于云易而言,却是一生难忘。自此云易便想扬名天下,早日成为能配得起公主的人。可云易还未成名,公主却要大婚了。云易不能忍受公主身边有除了云易之外的任何男人,所以便想尽办法杀了公主的第一位驸马,公主每次大婚,云易都很苦恼,到了后来京中都在传公主克夫,云易便知再也没有人敢娶公主了,除了云易。”

    ……疯子,大疯子!

    五位驸马竟全都死在他手里!

    他又道:“本来云易也快能娶公主了,陛下也答应云易了。没想到陈氏与苏家却察觉出来了,还意图告诉公主真相,云易无法只好再次痛下杀手。”

    我道:“上回的黑衣人……”

    他道:“对,也是。云易见到他便知不解决他的话事情总有一日会暴露,可那时公主已经起了疑心,云易也知倘若不出来一个真相,公主迟早有一日会怀疑到云易的头上来,所以云易便编排了一出戏,一步一步引诱公主往下跳,假意让公主得到线索,再查出魏青此人。”

    我震撼地道:“在星华楼外抢我袖袋的偷贼也是你安排的?”

    他颔首:“陈氏让人小二来寻公主,云易便将计就计,借此引出魏青。本来真相已经尘埃落定,没想到公主还是不信云易,还是怀疑云易。”他叹道:“也是云易粗心,寻了这么久的小二与陈氏,最后反倒是被公主抢先一步了。”

    这一切竟然全都是周云易所设下的圈套。

    想必当初三驸马与五驸马的家人都想告诉我真相,所以各自派了人来告诉我。三驸马家的是星华楼的小二,而五驸马家的是明玉山庄外的黑衣人。

    我终于明白当初那个顺我袖袋的偷贼是哪儿不对劲了。周云易杀了黑衣人,当时他在明玉山庄外听到的是五驸马,所以他派来的偷贼只知五驸马的事情,并不知三驸马。

    是我说漏了嘴,提出三驸马的字条,所以周云易他们才顺藤摸瓜地知道了陈氏,才会去追杀小二。

    而知道小二的人,除了我还有我的两个侍婢。

    我不敢置信地道:“秋桃是你的人?”

    周云易微微一笑,他并没有否认。

    难怪……

    那时我就觉得秋桃不可能如此粗心,追个偷贼也能追错人,原来是故意的,就等着我自己去追。我顿时心寒,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时还是有些难受。

    我让人将周云易关押起来,血泉也没心思赏了,下了命令次日便启程回宫。对于背叛我的秋桃,我与她毕竟有将近二十二年的主仆情谊,我没有要她的命,而是直接打发了她。

    此生我是不愿再见到她了。

    一想到五位驸马平白无故地就死在周云易手里,还害我背了好几年克夫的名声,我心中就不禁唏嘘不已。

    我让府里的小厮给我送来了两坛酒。

    我抱着酒坛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酒杯也不想用了,酒坛一开,直接抱着牛饮。花雕灌入喉咙,火辣辣的,险些将我呛出了眼泪。

    君青琰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眼前,夺过我手中的酒坛,责怪道:“姑娘家家的喝什么烈酒?”

    我摸摸胸口,说道:“师父,阿妩心里不舒服。”

    君青琰在我身边坐下,道:“真相已经大白。”

    我说道:“可阿妩心里还是不舒服,为什么周云易能因一己之私杀害了这么多人?他若真喜欢我,为何不主动向皇兄请旨?三驸马出身寒门,皇兄不也答应了婚事么?以他当时的名声,只要他开口,皇兄一定会答应的。可是……”

    我打了个酒嗝,鼻子有些发酸。

    “师父,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他要断绝所有男人娶我的心思。这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疯的人!”

    君青琰叹道:“都过去了,你再想也于事无补。”

    我瞅了瞅君青琰怀里的酒坛,君青琰偏过身子,道:“莫要喝酒了,为师给你捏糖人吧。你想吃什么糖人?”

    我问道:“师父有带捏糖人的器具?”

    君青琰道:“没有,不过可以借。为师已经让人去借了。”

    如此看来,师父是有备而来的。我说道:“可阿妩现在不想吃糖人。”

    君青琰凝望着我:“你想吃什么?”

    我又看了看酒坛,他道:“除了酒之外,为师都能满足你。”

    我一咽唾沫,盯着他的唇。

    “当真?”

    君青琰说道:“当真,为师何时骗过你了?”顿了下,他道:“苍城的山鸡肉格外香甜,不如……”话还未说完,我已经倾前身子,吻住他的唇瓣。

    之前总想着要寻个合适的时机向君青琰表明心意,可我发现最好的时机便是情动之时。

    他的唇动了动。

    半晌,我方松开了他。我垂下眼,手中拽着衣角,微微有些羞涩。

    “师父应承阿妩的,说什么都能满足阿妩。阿妩不想吃糖人,也不想吃山鸡肉,只想吃……师父的嘴。阿妩心悦于师父,非师徒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我的胸腔里噗咚噗咚地跳着,耳根也在发烫。

    我在等着君青琰回应我。

    可我等了好久,也未听见君青琰的回应,心顿时有些冷。我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时,映入我眼底的却是君青琰惨白的面色,嘴唇亦是毫无血色,他虚弱地倚着石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师……师父,你怎么了?”

    不就亲了一下,我有这么可怕吗?

    君青琰双目紧闭,似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登时有些慌张,不知该如何是好。君青琰明明是喝了酒才会这样的,方才又没有喝酒,也没吃肉食……

    电光火石之间,我蓦然意识到一事。

    不,君青琰喝了酒,从我的嘴里。

    院落里的侍婢和侍卫早就被我屏退左右,如今院落一个可以使唤的人也没有。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好使出全身力气将君青琰拖到屋里。

    待他躺在我的榻上后,我气喘吁吁地抹了把额头的热汗。

    此时的君青琰两颊已经泛出红晕,我一碰,烫得惊人。幸好之前也遇过这种状况,我翻箱倒柜地找出笛子,给君青琰吹了一曲江南小调。

    一曲毕,君青琰面上的红晕渐渐褪去,不过整个人仍然虚弱得很。

    君青琰的眼睛眯开了一条细缝,嘴唇动了动。

    我俯下身,问:“师父,你说什么?”

    “猫……”

    这回我总算听清楚了,可一时半会的去哪儿找出一只白猫来呀?就在我烦恼之际,忽有猫叫声传来,我惊喜地一转头,映入眼底的果真是一只浑身通白的猫儿。

    可猫儿身后却站了个我不愿见到的姑娘,红衣墨发,正是白琬。

    白琬看着我,道:“在找白猫?”

    我嘴硬道:“没有。”

    白琬蹲下来,轻轻一拍白猫的头,白猫蹭了蹭她的掌心,仿佛与她心灵相通一般,嗷呜了一声就跳到了榻上,钻进君青琰的怀中。

    君青琰虽然昏迷着,但身体还是下意识地抱紧了白猫,方才一直紧皱的眉头也逐渐松缓开来。

    我松了口气,又转回头望向白琬。

    我道:“你想做什么?”

    白琬道:“我们谈一谈。”

    我与白琬走出房屋,在刚刚我与君青琰说话喝酒的石桌旁停了下来。此时夜已深,树上时而有蝉鸣作响,白琬站在树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不知白琬究竟想与我谈什么,倘若她想要对我不利的话……

    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周围。

    白琬道:“附近的暗卫已经被我控制。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只是有话要和你说。”

    我道:“你为何要一直跟着我?从离开京城后开始,你一直在跟着我吧?是你告诉周云易我在寻人的, 是不是?”

    她也不否认,只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刚刚你向他表白。”

    我一听,耳根子又开始发烫。

    “你……”正想怒目而视,却蓦然意识到一事,我眯起双眼,说道:“你早知道我在骗你,是不是?”

    白琬轻描淡写地道:“我要寻君青琰,既然来了京城,又怎会不去打听?又怎会不知道明玉公主认了君青琰为师?我也看得出来你心悦于他,从头到尾我不过是想看你被他拒绝罢了。”

    我心中一紧。

    “师父不会拒绝我,他心里也是有我的。”

    白琬轻哼了一声,道:“他和你说过的吧,说你和菀儿很是相像,你身上有菀儿的气息。若你身上没有菀儿的气息,你以为他还会如此待你吗?他一直都是将你当成菀儿的替身罢了。”

    这么说来,白琬不是菀儿?

    我眉头轻蹙,冷笑道:“你少来挑拨离间,你看得出我心悦于他,你当我也看不出你心悦于他?我还知你也是吃了龇麟的人,与师父一样,我不知你们活了多少年,但是都这么多年了,师父对你也没一点意思,你再死缠烂打,也赢不了我在师父心中的地位。”

    见白琬面色一变,我满意地哼了一声。说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我又道:“且不管师父待我好,是因为我像菀儿还是我身上有菀儿的气息,横竖他还是待我好,这一回更是为了我不辞千里跟着我来了苍城。”

    白琬盯着我,半晌,她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她道:“你心中始终没有底。”

    我扬起下巴,道:“不管在师父心中菀儿的份量有多重,我容妩总有一日会完完全全占据师父的心。”

    白琬不屑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跟在他身后这么多年,他与菀儿经历了这么多,他眼里从来都只有菀儿一人。”

    我一听,怔了下,道:“菀儿……她也吃了龇麟?”

    倘若菀儿当真吃了龇麟,岂不是和君青琰一样,万年不灭,已经脱离凡人之身。那么……这天下间还有谁能比他们两个人更为登对?

    “你当龇麟这么容易养成吗?”白琬说:“你活的时间不长,你定不知在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关于“玉人”的传说。”

    我微怔:“玉人?何为玉人?”

    白琬道:“这世间有种人极为难得,也就是玉人,这样的人比龇麟更为难得。若说龇麟千年才养一只,玉人万年也难出一个。”

    “玉人是虫子?”

    白琬瞥我一眼,道:“是人,玉人的相貌与寻常凡人无二,只不过一旦到二十五之龄,她便会四肢僵硬,在短短数日之内化成玉。到时候只要用其骨碾为粉末,溶于水加入墨汁,写下后便能实现一个愿望。”

    这……这时间竟还有这样的人?

    我诧异地道:“那和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白琬道:“他还未吃下龇麟时也不过是寻常之人,他知道玉人传说,千辛万苦寻来玉人,放在身边娇养,本想等玉人二十五时化玉后许愿,没想到他却爱上了玉人。玉人一到二十五时必死无疑,他呀,为了玉人吃下龇麟,每次玉人一到二十五之龄,他便亲自碾其骨歇让玉人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我倏然想起君青琰所说的话。

    他说他曾经养过女娃。

    我心中颤了下,道:“菀儿……便是玉人?”

    白琬颔首。

    我问:“那……现在玉人不见了?”

    白琬道:“是呀,不见了二十多年了,君青琰找了很久很久,倘若在玉人化玉前还未寻到的话,君青琰以后便再也与菀儿无缘了。”

    她又道:“虽然不知你身上为何有菀儿的气息,但是你并不是菀儿,兴许透过你可以寻到菀儿,这也是为何君青琰会留在身边的原因。”

    我怔怔地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她道:“我们两个人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君青琰的眼中从来都只有菀儿一人,我费尽心思了这么多年,他连我是谁也不知道。”

    我咬牙道:“我不信。”

    白琬说:“信不信由你,我言尽于此。”

    白琬离开后,我满脑子都是玉人和菀儿。倘若白琬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君青琰当真如此固执地寻了菀儿二十多年,还为了与她长相厮守一次又一次地等她长大,然后在菀儿最美好的年华里又亲手葬了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为的便是短暂的相守。

    那么……那么……我该怎么办?

    君青琰与菀儿之间有这么多个二十五年,可我与师父之间却只有短短数年,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比得过菀儿?

    可心底隐隐有一道声音在悄悄地说:“也许白琬所说的都是假的呢?她只是妒忌我罢了,所以才编排了一个这样离奇的故事来骗我……”

    我抿住唇角。

    我整整一夜没有阖眼,在庭院里坐了一宿。直到天将明时,我方唤人打了水,洗了把脸后,我方走进屋里。君青琰已经醒了过来,我进去的时候,他刚刚从榻上坐起,他怀中的白猫还在睡着,耳朵动了动,模样煞是可爱。

    我昨夜想了一整夜,思来想去总觉得逃避不是法子,我得问清君青琰。

    我容妩是个有骨气的人,君青琰待我好,只能因为我是容妩,而非我身上有菀儿的气息。我道:“师父醒来了?可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蹙眉道:“明玉你……”

    我道:“见师父这般模样,想来是记得的了。”

    我开门见山地道:“师父最开始接近阿妩,是因为阿妩身上有菀儿的气息?”

    “你……”

    我道:“师父只要回答阿妩是或者不是。”

    他说:“是。”

    心里微微有点疼,我又问:“师父待我这么好,给阿妩捏糖人,担心阿妩,甚至为我而吃味也是因为我身上有菀儿的气息?无论师父对我做什么,全都是因为菀儿?”

    君青琰问:“你听谁说了什么?是那个女蛊师?”

    我道:“师父只需要告诉阿妩,是还是不是?”

    “……是。”

    心中止不住地发疼。白琬她没有骗我,她说的都是真的。原来从头到尾都不过是我一人的自作多情。我忍住即将掉落的眼泪,声音平静地道:“多谢师父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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