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杀边塞 > 第三章:惊鸿之见

第三章:惊鸿之见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全本小说网 www.quanbenxs.net,最快更新杀边塞最新章节!

    在西北巡查了十日,慕致远率领二千五百军士,骑着骆驼,带着粮草,赶往燕北。越往北,越荒凉,大风起兮,云飞扬,黄沙漫漫,遮天蔽日。夜行晓宿,一度迷失在沙漠中,幸好遇到渔阳城梁战老将军等几十人,否则生死难测。

    关于边塞,书卷中亦多有记载,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又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够真正见识到北地的开阔苍凉,体味到边塞将士的艰难。曾经听闻秋惊寒远走边塞,慕致远多少以为有几分书生意气,可是越往北越是心惊,心底的那几分不屑渐渐变成了折服。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选择一条如此坎坷的道路;到底是有多坚韧不拔,才能在这烈烈寒风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坚守着。

    说起来,梁老将军算是慕致远的长辈,他出身淮北,少时与淮北王是同窗,私交甚好。后来,老将军参军,两家才渐渐断了往来。五年前,淮北王举家迁往京城,不久后慕致远得到老将军回家荣养的消息。可是不知为何,过了一两年,老将军自动请缨回到燕北疆场。当然,渔阳也隶属于燕北治下,然而在与梁老将军的谈话中得知,尽管渔阳驻军十万,但是全权由老将军带领,秋惊寒从不过问,每年秋冬之交老将军赶往凉州述职,也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未必能够见到秋惊寒。

    梁老将军极为健谈,谈起了一些凉州的典故。

    “老夫在北地快有二十余年了,凉州自古以来就是‘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军事要地,但是真正发生大变化是漠河之战以后。”老将军的目光变得十分悠远。

    慕致远不由地问道:“老将军,漠河之战是成王大公子挂帅的那一战吗?”

    话音刚落,入北地后一直神色恹恹的楚忠良拉长了耳朵。

    “是啊,漠河之战可真惨烈,即便是老夫这样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人,也觉得像一场噩梦。横尸遍野,流血漂橹,凉州几乎成了一座荒城。成王大公子牺牲后,北狄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军中无主帅,三军不发,主降与主战派争论不休,甚至出现了两路反贼。谁也没想到,一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将竟然扭转了局势。将军一面派人回京请旨,一面以雷霆之势控制住局面,一夜间阵前斩了大大小小的将领五十余人。三军易主,阵前斩将,兵法大忌,可她硬是撑起了局面,斩将之后连夜调兵遣将,以三十万兵力大破敌军,成为北地最有名的以少胜多之战,将军也一战成名,成为燕北最年轻的主帅。那个冬季特别漫长,大大小小的战役上千场,等到开春,终于抵制住了北狄的进攻,最后只剩下十五万兵士,她把十万拨给了老夫,五万留在凉州。随后她又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解决军饷层层剥削的问题,秋后处斩官员一百多名。那时候老丞相还在位,收到奏报后星夜赶往燕北巡查。回京后,老丞相力保,也幸亏先帝惜才,将军才得以留任燕北,凉州才能发展成今天‘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富饶之地和‘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商埠重镇。”

    史书没能写出那年的惊心动魄,只留有冰冷的寥寥数语:洪庆二十一年,成王世子楚怀英战死沙场。次年春,帝下诏,任秋惊寒为西北都护。那是先帝下的最后一封诏书,因而慕致远记得特别清楚。

    “子归,你少年得志,到凉州后,多看多听,勿以为将军弱冠之年而怀有轻视之心。据说,这几年将军疾疴缠身,性情大变。如若对你有何不敬之处,还望看在老夫的颜面上宽宥一二。”梁老将军语重心长地言道,“二十岁,风华正茂,京城的女子或是相夫教子,或是儿女承欢膝下,哪像她这样领兵镇守边疆的,老夫看着着实心疼!”

    “秋将军巾帼不让须眉,当世女中豪杰,子归不能望其项背,只敢怀有敬畏之心。”慕致远叹道,“可是,朝中并未收到秋将军受伤的消息,何来疾疴缠身之说?如此大的事情,朝廷不可能没有任何消息。”

    “当年漠河之战,渡江时受了寒,埋下了隐患。据说自那以后反复发作,久治不愈。除了她整治燕北官场的那年冬天,老夫再也未见过她。这几年,燕北边境时有战事发生,从未见她露面。于是,北地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她卧病在床,命不久矣,也有人说她韬光养晦,胸怀大志。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梁老将军叹道。

    “朝廷收到的奏报,燕北近年政通人和,物阜民丰,流言蜚语多半不可信。”慕致远微笑道。

    边谈边走,第七日落日时分抵达了凉州。骑着骆驼的商贾,蒙着面的热情女子,穿着袈裟的僧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南来北往,摩肩接踵,别有一番异域风情。驻足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似乎所经历过的漫天风沙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只有脸颊刮过那刺骨的寒风提醒着你曾经历过风沙的洗礼。擦肩而过的女子频频抛来媚眼,大胆而热烈,哪怕是楚忠良那样的纨绔亦羞红了脸,引得对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凉州民风之彪悍,令慕致远等京中一行大开眼界。

    凉州衙门位于城东,坐北面南,左文右武,前朝后寝,规模宏大,布局严谨,深邃森严,变幻无穷。雄狮镇守,衙门大开,进出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其他州府,衙门与校场往往是相隔甚远,而凉州因秋惊寒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缘故,在她上任后,便做了扩建,衙门之后是将军府,将军府之后是军士们操练的校场。如此一来,显得愈发气势恢宏,奇伟壮阔。

    慕致远与梁老将军刚翻身下马,衙门内便有一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四十开外,八字胡,面色略黄,眼角布满笑纹,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两鬓有稀松的白发,目光平和,偶尔闪过一丝犀利的光芒。

    “天子使臣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张远代燕北臣民谢过君上与慕大人!旷达未能远迎,罪该万死!”说罢,长揖至地,神色恭谨。

    “张师爷多礼!”慕致远疾行几步,亲自扶起张远。

    “慕大人、梁老将军里面请!”张远躬身而迎。

    慕致远领着梁老将军、太史安、楚忠良往衙门里走,不想楚忠良的两个妾室也随后跟上了。张远神色未变,笑容未收,可目光却转深,伸手拦住,笑道:“晚膳已备好,二位夫人风尘仆仆,先梳妆整理,膳后再见各位大人,如何?”

    客气委婉,不惊不怒,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侍妾不得进入厅堂,更不用说公堂了,除非衙门传召。

    慕致远心中思忖:“张远神色如此自然,要麽早就知道有哪些人要来,要麽就是心思玲珑的人。如果是前者,那么凉州府的消息极为灵通;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满脸笑容的张师爷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慕致远冷冷地扫了楚忠良一眼,楚忠良这会儿也识趣,朝两位侍妾挥了挥手。虽不愿,到底不敢忤逆,两侍妾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侧门。

    进入正堂后,分宾主而坐,上了茶之后,再三寒暄。

    “将军月前便外出视察了,若行程顺利,这几日也快回来了。慕大人、老将军如有吩咐尽管找旷达,旷达愿略尽地主之谊。”张远此话说的极为漂亮,一方面交代了秋惊寒的行踪,另一方面表现出热情好客,“凉州风物虽不能与京城之雅澹温柔相媲美,但文庙、罗什寺塔、白塔寺、天梯山石窟,倒也值得玩赏一二。”

    “如此,便叨扰了。”慕致远含笑应道。

    “公务在身,不敢耽误。今年,老夫是循旧例报与旷达,还是等将军回府再行汇报?”梁老将军抱拳问道。

    “将军出门时有交代,若是老将军有要事在身,循旧例便好;若是老将军不差这几日,待将军归来再行汇报。校场的那些弟兄们都十分想念老将军,老将军若是能抽空指点一二,弟兄们指不定多高兴呢!”张远笑眯眯地应道。

    简单的一问一答,张远权力之大令慕致远不得不高看一眼,看来秋惊寒离府时,张远统御内外,不容小觑。

    果然,晚间膳后,老将军趁着张远被小厮唤出去之际,低声言道:“旷达,人称‘笑面虎’,习惯以笑迎人,往往在不显山不露水间取胜,深得将军器重。他不仅是将军的师爷,还是她的军师,其才能可见一斑。”

    慕致远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刚才接到消息,将军明日晚间回府。”张远乐呵呵地回来,几乎只见眉不见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御史大人的随行军士已安顿好,慕大人与老将军是在官署还是将军府下榻?”

    “就在将军府吧。”慕致远应道。

    “将军府后面是校场,可能会扰到大人的休息。”

    “热闹些好。”

    夜间无笙箫,一夜好梦。果然,天还未大亮,便传来一阵阵有力的口号声。慕致远洗漱后,在后院练拳。晨露未干,薄汗湿衫,在那隐约而又铿锵有力的操练声中,内心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此番出使,虽则凶险,但是没有那么多的阿谀奉承,也没有任何胭脂水粉的点缀,只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般的雄浑壮阔,到底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大人。”太史安打断了慕致远的遐想,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事?”慕致远笑问。

    “是这样的,下官想问问大人何时启程回京。”太史安摸着后脑勺憨笑道。

    “怎么想家了?”慕致远看着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侍卫长。

    “倒不是,属下盼着能赶回京过年。”太史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想回家,想回京过年?”慕致远取笑道。

    “主要是为了好安排行程。”太史安红着脸低首应道。

    “行了,到时候会提前知会你的,你先下去吧。”慕致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史安行礼后,慢慢往外走去,忽然不经意地回首问道:“大人,今日需要查文书吗?”

    “或许查,或许不查,看心情吧。”慕致远淡淡地应道,笑意变浅,心中警铃大作,别有深意地望了望他的背影。

    当日,早膳过后,梁老将军因收到飞鸽传书,与张远一番长谈之后便匆匆辞去了。而慕致远在张远的陪同下,在校场看了一上午的摔跤,踢了一下午的蹴鞠。楚忠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早早地回房歇息了。太史安踢蹴鞠时与一名将军相撞,不小心折了腿,半下午便被送去医馆了。查文书之事,慕致远未问,张远也未提。

    傍晚回将军府时见门前跪了一名直挺挺的汉子,三十开外,赤/裸着上身,背负荆条,嘴唇冻得青紫交加,眼神漠然地扫了慕致远一眼,随后又垂下了脑袋。寒风烈烈,铁骨铮铮,形成鲜明的对比。

    慕致远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色,又看了看那名汉子,发现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回首问道:“这是何故?”

    “如大人所见。”张远不紧不慢地应道。

    “负荆请罪?”慕致远挑眉。

    张远点了点头。

    “多久了?”慕致远又问。

    “一天。”张远慢悠悠地应道。

    “不吃不喝?”

    张远还是点头。

    “所犯何事?”慕致远对这硬汉起了兴致。

    张远这回终于不再点头了,而是变成了摇头。

    “没问过麽?”慕致远接着问。

    张远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慕致远蹲下身子与汉子齐平,尝试着与他交谈,结果无论慕致远说什么,那汉子始终面无表情,对慕致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炷香后,慕致远话没问出半句,西北风倒是喝了一壶又一壶,只能以失败告终,悻悻而归。

    “难道是个哑巴?”慕致远喃喃自语。

    张远忍不住轻笑出声,低声道:“莫问,古浪郡守将,性情乖戾,孤僻少言。除了将军,谁的话都不听。”

    “怪人。”慕致远感叹道。

    “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自幼父母被北狄人所杀,在狼群中长大。后来参军立功当了个校尉,却又被北狄人俘虏,关押了三年,严刑拷打,誓死不屈。漠河之战后,将军听说了他的故事,感佩万分,这才赎了回来。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将军了。”张远娓娓道来。

    “这样的汉子的确令人敬佩,军中这样的人多麽?”慕致远肃容。

    “大概不少吧。北狄为患多年,北地多少人家破人亡,谁又知道呢。”张远苦笑道,“踏破贺兰山,攻克北狄,那是多少将士的遗愿。”

    话题太沉重,以致于慕致远无言以继。北地将士日日夜夜在寒风中驻守边疆,心心念念想着保家卫国,而南方呢,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倘若多几个秋惊寒,多几次大刀阔斧的变革,将士们是否就能少流血,黎民百姓是否就能少些妻离子散?他不知道答案,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窗外,飘起了片片雪花,传来簌簌的声音。

    “下雪了,不再劝劝了麽?”

    “不了,就让他跪着吧。或许,跪着心里会好受些。”

    慕致远收回目光,清楚地看见张远眉间来不及隐去的沧桑与不忍。

    夜里,慕致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一阵马蹄声,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

    随后,马蹄声没有了,却响起一道分不出男女的惊叹声:“哇,好大的一个雪人!啧啧,这眉毛是眉毛,胡子是胡子的,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么活灵活现的雪人!公子,快来看看!”

    “唔,好看。”随后响起了一声清冽的轻应,如玉落珠盘,如泉鸣山涧。

    慕致远按捺住乱了节拍的心跳,披衣而起,推门而出,府前果然是那对有一面之缘的主仆。远远地,只见马车身旁立着一位身高七尺的年轻男子,满头银发,不扎不束,随风而舞,缓带轻裘,风姿绰约,眉目清浅,韵致楚楚。

    只一眼,慕致远便收回了目光。所有所有,从西北开始萦绕在心头的困扰,忽然都有了答案,心中百般滋味,说不清是雀跃还是失落。京中听到最多的是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北地听到最多的是她的传奇故事,以致于不敢去想象她该有怎样的容颜。可是,从未想过她竟然早生华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使得她变成如此模样?胸腔忽然塞满了酸涩,脑海中盘旋着一句诗词:自古万般皆不怕,唯恐美人迟暮,将军白头。

    “公子,您说是不是我们再晚点回来就会多几个雪人啊?”

    “兴许是。”

    “可是,奴婢怎么觉得这雪人越看越眼熟,与莫将军有几分神似?”

    “兴许是。”

    “那奴婢喊一句试试?真喊了。”

    “好。”

    “莫问,莫将军!”黑妞捂着耳朵大声喊道。

    “擂鼓,聚将!”秋惊寒冷冷地丢下四个字,大步流星地向府中走去。

    “是!”雪人终于不再挺尸,抖落了一身的风雪。

    “慕大人!”来人微微一拱手,雌雄莫辨的面孔渐渐清晰,淡如水墨画般的眉眼间带着风霜与冷香,矜贵与清雅。

    慕致远回神,回礼,却无言以对。

    几缕银发拂过,梅香转淡,人已走远。闲散而恣意,如翩翩浊世佳公子,富贵功名总等闲。

    “慕大人,别来无恙?”黑妞笑嘻嘻地蹦到他跟前。

    “上回,慕某有眼不识泰山,多谢沈将军鼎力相助。”慕致远苦笑道。

    “引狼灭山贼,不想惊扰了御史大人的驾,是我们的不是。”黑妞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不敢。”慕致远缓缓笑道,“千里追贼,远赴西北,勇气可嘉;借力打力,别出心裁。可是,你们这就不怕子归上奏朝廷治秋将军一个擅离职守,玩忽懈怠之罪麽?”

    “公子说,保家卫国,是为将者之责;纠察百官,是御史大夫之责。各司其职,并不相悖。”黑妞踩着脚下的雪,背着双手,跳来跳去。

    “好一句各司其职,并不相悖。”慕致远赞道。

    忽然军营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骤雨一般。

    “慕大人要不也去瞧瞧?对了,记得将衣裳穿好,衣冠不整可是要挨军棍的哦!”黑妞朝他眨眨眼,昂首阔步地进了将军府。

    慕致远摇头失笑,系好袍带向将军府正堂赶去。

    远远的便听见黑妞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哟,十二块金牌,陛下这是着急了吧!哎哟,我的牙齿,这还是真金白银的。公子,要不奴婢拿去当铺换成银票?”

    敢在秋惊寒面前大呼小叫的人,除了她,恐怕难找出第二人。可是,慕致远知道有一句话,黑妞是说对了,陛下着急了。

    “好。”果然接下来便听到秋惊寒不轻不重的回话,虽清冷得没有什么感情,可其中的宠溺不言而喻。

    “沈将军,这恐怕不行。就算你敢卖,也没人胆大包天敢买内务府的东西。”张远熟悉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笑意。

    “无趣!”接着便是一声抱怨。

    慕致远赶到议事厅时,秋惊寒正在写奏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一支狼毫,凝眉而思,信手一挥,留下八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北狄未灭,无颜回京!

    一笔而成,气势磅礴。

    “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师。”秋惊寒放下笔,将奏折递给张远。

    慕致远越发觉得秋惊寒行事放/荡不羁,心思深不可测。若说她拥兵自重,可偏偏对梁老将军的十万大军不闻不问;若说她对朝廷忠心不二,又偏偏对皇帝诏令置之不理。如此做法,前后大相径庭,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半炷香时间,武将、幕僚已全部就位。秋惊寒随意地坐在案台之后,左边是以一位白须将军为首的武将,右边是以张远为首的幕僚,中间跪着负荆请罪的莫问小将军。慕致远一眼望去,暗暗心惊,姑且不说幕僚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均是中原一带的名士,朝中多次派人征召,都没找着人影。仅仅是秋惊寒左手下方那几位阖着双目的白须将军就足够了,哪一位不是立下赫赫战功,荣归故里的功臣,没想到如今竟然重归于秋惊寒的帐下。能人之多,令人心惊,有这些人坐镇,难怪凉州日新月异,也难怪秋惊寒可以远赴西北边境而无后顾之忧。

    除却这些,离京前,圣上还给慕致远看了近年来北部地区的战报。的确,秋惊寒的名字没有出现过一次,可是燕北的小将如雨后春笋般骤然增多,这也是那一班文臣惴惴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

    秋惊寒轻轻地敲了敲案桌,似笑非笑地道:“众位,这一个月以来,本公子在燕北各地转悠了一大圈,顺便去西北看望了一下崔大人,捉了几个小毛贼。唔,塞下秋来风景异,战地梅花分外香,心情甚好。回来后,在府门前见到一个偌大的雪人,本公子也甚为喜欢,可是令本公子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古浪郡失守,副将梁文锦战死了!自本公子掌管燕北以来,首次丢失城池,值得庆贺!梁老将军府上再添一位英灵,更值得庆贺!谁愿意去渔阳郡走一趟给老将军道喜?”

    厅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有一位肥头大耳的儒士出列,躬身道:“关雄愿前往渔阳。”

    “退之长得喜庆,甚合吾意。”秋惊寒漫不经心地道,“道贺完了,顺便给梁老将军带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是。”关雄拱手一礼,领命而去。

    “行了,莫问,把荆棘取下来,看着瘆得慌。”秋惊寒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慢悠悠道,“据探子来报,这次偷袭古浪的是北狄中号称‘万人敌’的古扎,领兵十万。此番偷袭,虽然敌军十倍于我,且行军迅猛,然而作为守将未能窥得先机,失察之罪旷达已记录在册,不多,五十军棍,也就半条命而已。现在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给你五万人马,打着本公子的旗帜,敢不敢与古扎一战?”

    “谢将军不杀之恩,末将愿意拼死一战。不胜,提头来见!”莫问抱拳为礼,扭头便走。

    “二愣子,回来!”秋惊寒低声喝道。

    “莫将军,立了军令状再走,这是老规矩。”张远捧着笔墨纸砚笑眯眯地走到莫问跟前。

    莫问提起笔刷刷地写下几个大字,按下猩红手印,往校场的方向转身便走。慕致远眼尖地看见幕僚中随之走出一羽扇纶巾的文士,朝秋惊寒微微一致礼后跟随莫问而去。

    以五万敌十万,本来无异于以卵击石,可那二人的脚步却极为坚定,厅中其余人也一副司空见惯的神色。慕致远看不透其中的玄机,只能暗自猜测或许莫问用兵有过人之处吧。

    “按照惯例,每年这时候都会有一场秋狩,今年也不例外。”秋惊寒拿起茶杯盖慢慢地刮了刮漂浮着的茶叶,呷了一口,微微一眯狭长的眸子,神情极为享受。

    众人神情与他截然相反,全都耷拉着脑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怎么,今年你们不想要美酒?也不想要那些琴棋书画的孤本了?”秋惊寒一副十分惊讶和不解的样子,歪着脑袋一个个地打量过去。

    “想!”异口同声,却又有气无力。

    慕致远向张远望去,却见到他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似乎憋得极为辛苦。

    秋惊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淡淡地道:“都三年了,本公子知道你们玩腻了,本公子也看腻了。咱们这次改改规矩,对方有多少人马,本公子给你们多少人马。”

    原本无精打采的将军与幕僚因她最后一句话而变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变化之快令慕致远叹为观止。

    “将军,此话当真?”末位有一位小将忍不住探出脑袋问道,目光贼亮贼亮。

    “这个自然。不过呢,给你们七天时间,燕北别再让我看到什么山贼、毛贼、乌贼的影子,否则军法处置,明白麽?”秋惊寒放下茶杯,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

    “是!”二十余位将军都精神抖擞,领命大步流星而去。慕致远细心地数了一遍,文士离开人数与武将基本相差无几。

    霎时,厅中只剩下三十余位将领和幕僚。秋惊寒沉静如水的目光慢慢地在每一张面孔上扫过,垂眸沉声道:“沈黑妞、王达、赵显贵、卢刚、钟离涛、薛敏、钱仪、李瑞八人立刻点兵五万随本公子启程赶往渔阳。余下人等留守凉州,听从旷达调遣!”

    “将军,您怎么连夜要去渔阳?”这回,张远终于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大风将起,我怎能不去?”秋惊寒喝尽杯中的苦茶,拢着袖子起身,面无表情地道,“都散了吧,该歇的回去歇着。”

    “将军,老夫愿去渔阳!”秋惊寒左下首传出一道苍老而雄浑的声音。

    秋惊寒眉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之色,脸上浮出几分飘渺而浅淡的笑意,淡淡地道:“晚间下雪了,天寒地冻的,惊寒怕您经受不住。左老将军的好意,惊寒心领了。”

    “秋惊寒,凭什么你能去,老夫不能去?老夫是老了,可是宝刀还未老!”左公明老将军拍案而起,虎目圆瞪,怒气冲冲地吼道。

    秋惊寒欲说什么,却被张远扯了扯袖子,微微一顿,淡淡地道:“如此,便有劳老将军了!”

    说完,又拍了拍张远的肩膀,最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凉州,就拜托众位了!”。

    拢拢衣袖,悠然前行,宛若分花拂柳般在慕致远跟前飘过,却又回头,扬起一丝寡淡的笑意,轻声道:“燕北文书、帐薄、案卷、军册均由旷达保管,慕大人找旷达便是。早些查完,早些回京过年吧。”

    也不管慕致远是否听清楚,已走远,闲庭散步般的洒脱身影渐渐步入雪花中,渐行渐远。满头的银发再一次刺痛了慕致远的眼,他屏住呼吸才听清楚最后那一话,那句语焉不详的善意提醒。

    “将军看似随心所欲,其实不然,心如古井,冷寂自持。”厅中将军、幕僚早已散去,耳边传来张远悠长的叹息

    “慕某心中布满疑惑,可否请旷达解惑?”慕致远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放下身段去了解一个人,还是个颇有争议的女人。

    “荣幸之至。”

    雪势变大,二人回到慕致远院子里时听到一阵错落有致的沉闷马蹄声,二人知道那是秋惊寒启程了。

    慕致远捧着手中的茶,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脑中浮现的都是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漫不经心的语气,耳边又回响起那人那句‘谁愿意去渔阳给老将军道喜’的惊人之语,不由问道:“梁小将军战死,喜从何来?”

    “梁小将军在漠河之战以前就跟随着将军了,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场,将军亲自带出来的兵,岂能那么容易死?”张远低声笑道,“让退之带去的那句话才是将军真正想说的话,师出有名,方是正义之师。”

    “那秋将军为何不直接亲自攻打古浪,反而舍近求远让梁老将军去打,她去守渔阳?”慕致远大惑不解。

    “此事说来话长。渔阳守军十万,北狄在丘戎驻军十五万,两地相隔不过半天路程,梁老将军与敌军相持三年有余。两军互有交战,然而谁也没占到便宜,反而将对方将领的作战方式摸得一清二楚。既然慕大人以为将军会去夺回古浪,那么北狄自然也不会想到将军会舍近求远。让莫问打着将军的旗帜,用得正是缓兵之计,将军这几年虽然未曾亲自作战了,可漠河一战,声名远播,敌营谁敢掉以轻心?待到梁老将军大军赶到,那么前后夹击,古扎必败。而丘戎,依将军的智谋,大概也收入囊中了,也算是去了梁老将军的心腹大患。”张远细细道来,慢慢分析,透出智者的通达,谋士的睿智。

    “秋狩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回,张远是真的笑了,眼角的细纹从眼角没入发鬓,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悠然道:“每到秋冬季,将军都会让将士们去攻打周边的山寨,只给对方六成的兵力。山贼们人本就多,再加上有利的地形,将士们自然赢少输多,年年如此,憋了一肚子的气。刚开始那年,将士们回来后抱怨连连,将军二话不说,亲自带兵选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寨子,用对方半数的兵力半天时间就拿下了。自那以后,秋狩就成了将军的乐子,将士们有苦难言。”

    慕致远不由抽了抽嘴角,问道:“为何只给六成的兵力?”

    “一者,以战养兵,让将士们练习如何以少胜多,如何以智取胜;再者,那些山贼身份特殊,有些是真正的山贼,有些是探子,后者居多,不宜贸然连根拔起。”张远正色道。

    张远没解释那些探子的真正身份,慕致远也聪明地选择了没再问。隔了半晌,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们将军倒也是个妙人,那左老将军说要去渔阳,为何秋将军刚开始不肯,后来又松口了?”

    “府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将军请他们复出时,便约定只担任传道授业之职,不再上战场。左老将军年事最高,今年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军医说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季了。或许,对于老将于来说,他知道自己等不到踏平北狄的那一天了,战死沙场,那是作为将军的最高礼遇。将军虽不忍心,却不得不成全。带着自己尊敬的将军去送死,何其地残忍,又该是何等地痛心呢?”张远深深一叹。

    慕致远眼前浮现出当时她那飘渺而浅淡的笑容,由衷地感到痛心,经历过多少的风吹雨打,才能那样的云淡风轻,经历过多少生死离别,才能那样的洞明世故。

    “那她让我早些回京又是何故?”

    “狼烟将起。”

    短短四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听见了一阵金戈铁马之声。

本站推荐:天下第九斗战狂潮夜的命名术快穿女配:深吻男神100次次元论坛女总裁的贴身兵王灵武帝尊战破苍穹三寸人间道界天下

杀边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全本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齐筱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齐筱楼并收藏杀边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