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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第 1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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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山行宫。

    玄黑色调的空旷宫殿中,着玄衣戴冠冕的帝王正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只清漆沉木的精致盒子。殿中空空荡荡,山北吹来的风打在宫殿四面窗棂上,那声音有如青色芭蕉叶抖落雨水,哗啦——又一阵哗啦,清冷里带点欲发的生机。

    嬴政支着下巴静静打量着面前的木盒,听着殿外的风声,良久,他伸手挑开盒盖,拾起红锦中央的那枚朱红色丹药慢慢放到了嘴中,一下又一下轻轻咀嚼着,苦而辛涩的味道一瞬间在嘴中蔓延开,帝王却像是浑然不觉一样从案前随意地抽出一卷书翻阅了起来。

    只看了不到一刻钟,一滴殷红的血猛地砸在了竹简上。嬴政一顿,伸手触上那一滴液体,沾起一点在指尖碾了碾。

    猩红,粘稠,刺眼。

    半晌,嬴政伸手在鼻子下抹了一把,低头再看去,一手的猩红色。

    帝王望着手上的血顿了一会儿,啪嗒一声,他轻轻将手中的书简放下了。刚服过药,身体有短暂的倦乏,脑海画面却是清明得像是面镜子一样,过去的场景一幕幕闪过,那年细雨清晨的邯郸,那年花红柳绿的咸阳,意气风发的将军,书生风流的卿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从骊山行宫回到了咸阳宫,堂下跪满了衣冠胜雪的朝士,一齐拢袖大声祷祝着这大秦江山、社稷天下。嬴政盯着这些人的脸,大秦太尉缭,昌平君熊启,大将军蒙武,大秦相邦吕不韦……

    嬴政死死盯着这些人的脸,一瞬不瞬,远处似乎有国风礼乐长鸣,马蹄声奏遍山河千关。

    忽然,入阵曲最后一记狠击鼓,鼓声响彻天下。堂中所有人起身,对着殿中央那孤坐的男人轻笑着喊了一句,“陛下。”

    嬴政猛地伸手拿袖子捂住了嘴,动作太大挥落了竹简,落地一阵哗啦声。喉咙里一阵翻涌的浑浊锈味,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阶下侍奉的侍者抬头看了一眼,瞳孔一瞬间放大,“陛下!”

    ……

    内廷,一人匆匆忙忙走进了屋子,“大人。”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来人,示意站着的几位侍者退下,“怎么了?”

    “骊山行宫消息传来,陛下身体有微恙。”那宫人抬头看了眼余子式,“内府夏无且带着所有太医赶了过去。”

    “所有?”余子式狠狠皱了下眉。

    “还有骊山行宫所有的太医。”

    余子式啪一声撂下了手中的竹简,“过去看看。”他忽然指了下堂下的人,“还有,你现在去咸阳城歌姬坊把宗正给我拖出来。”

    一大群朝臣在骊山行宫外差不多等了一夜的消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陛下这两日心火旺盛,无大碍。等了一夜诸位大臣听了这消息后,立在行宫外面上纷纷松了口气,不过灯火照耀下,一群人怕也是心思各异。余子式在人群里找了下李斯,一回头却看见廷尉大人正静静望着自己,撞上了自己的视线甚至轻轻笑起来。

    余子式心中一顿,脸上没什么异样的神色,片刻后收回了视线。

    回府的路上,余子式和依旧有些神不守舍的郑彬走在一起。

    “不太对劲。”余子式忽然看了眼郑彬,“依着皇帝这性子,就算病了,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地召集所有太医赶到骊山行宫里去,除非——”余子式看向郑彬,“这不是他下的命令。”

    “你什么意思?”郑彬看向余子式。

    “我觉得皇帝的病可能许多人估计的要严重些。”余子式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你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他那时候气色怎么样?”

    “巧了,我三天前刚好有事儿奏请,见过陛下一面。”郑彬扫了眼余子式那副样子,“和你想的相反,皇帝的气色不错,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

    “是吗?”余子式皱了下眉看向郑彬,“他什么样子?”

    “气神丰蕴,双眼润泽清明,言语也条理清晰听不出任何异样。”郑彬回忆了一会儿,肯定道:“我觉得皇帝的气色比你我都还好,全然不像是染病的人,更别说你说的病入膏肓了。”

    气色异常的好,精神充沛,说话做事也没有异样。

    余子式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忽然他抬起了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问道:“郑彬,皇帝最近是不是还在服药?”

    “你这话说的,皇帝哪天不服丹药啊?”郑彬笑了下,“方士之事出来时皇帝的确是断过一些时日的丹药,后来又渐渐重新开始服用了,听说那些丹药吃了让人通体舒畅,断服之后身体会有污浊之感,这大概就是皇帝重新服用丹药的原因吧?那东西的确是让**罢不能。”

    “欲罢不能——”余子式低声道:“怕不只是欲罢不能吧?”那些东西上瘾,从一开始的小剂量就能让人身体舒泰,到最后必须大量摄入才能让人感觉到舒畅感,那些丹药的上瘾性是随着日积月累一点点增强的。

    而那些所谓的仙丹主材料是重金属矿石,这种大剂量下去对身体的摧毁程度简直不可想象。

    余子式看向郑彬,“有什么办法能弄到始皇正在服用的丹药吗?”

    “那东西管制极严,你要它做什么?”郑彬诧异地看向余子式。

    “想办法帮我弄一盒出来。”余子式拍了下郑彬的肩。

    “不是我不帮你弄,赵高你不清楚,这些丹药都是炼给皇帝服用的,每炼制成功一颗都极耗心血,即便是残次丹药也是立即销毁,这些都是记录在册的东西,寻常人想盗一颗出来根本不可能。”郑彬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下,“这事儿你倒不如找蒙毅,他先前不是在丹药坊里待过一段时日吗?你让他弄,他说不定能弄出来一两颗。”

    听着郑彬提到蒙毅,余子式眼中微微一沉。片刻后,他开口道:“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郑彬疑惑地看了眼余子式,他记得蒙毅在这人入狱后还帮过他不少,按道理来说两人关系应该不错啊,怎么这些日子一提到蒙毅赵高不是转移话题就是找借口离开,前两日在内廷里恰好三人在宫道上撞见了,但是郑彬就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颇为微妙。

    看着陷入沉思的余子式,郑彬皱了下眉,忍不住问了一句,“赵高,你和蒙毅之间是怎么了?”虽说蒙恬和余子式看不对盘,但是在郑彬的记忆中,蒙毅和余子式的关系一直相当不错。

    “没什么,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没必要搭上他。”余子式不想多说,转头看了眼郑彬,“说来你怎么还没回家?真打算住歌姬坊里了?”

    郑彬一顿,“赵高,和你商量件事儿行吗?”

    “收留你一天?”

    “这主意深得我心。”

    余子式嘴角一抽,心道郑大人你还真不客气。

    进了府,安置好了郑彬,余子式往自己的院子走,刚推门进去看见一个人静静坐在院落中央,一身利整的玄黑长衣。余子式在骊山行宫等了太久的消息,到家时时辰已经几近黎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而耿耿星河尚清澈。

    余子式走过去在那人面前坐下,抬眸望向他轻笑起来,“你不是真等了我一夜吧?骊山行宫里出了点事儿,我刚过去了一趟。”

    “嗯,那事我听说了。”胡亥看向余子式,“所以情况怎么样?”他伸手摸了下余子式的脸,这两日连着熬夜,余子式的气色有些差。

    余子式抓着胡亥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指节,“还好吧,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的是皇帝身体虚火盛,如今已经没大碍了。”

    “那你觉得呢?”

    余子式摩挲着胡亥手指指节的手一顿,半晌轻声道:“我觉得,皇帝的身体兴许出了点问题。”他轻轻扫了眼胡亥,忽然问道:“说来你见过宫里那些炼丹师炼出来的丹药吗?”

    胡亥点了下头,“见过。”

    “你觉得那些东西怎么样?”

    “听说服用后能让人心神清畅,五识清明,这么说来也是挺好的。”

    余子式闻言笑了下,手中忽然猛地加重了力道,他抬眸望向胡亥一字一句笑道:“胡亥,那些东西你要是敢沾一点,我就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胡亥一顿,随即就被余子式一把拎着衣领扯了过去。

    “听清楚没?”余子式挑了下眉,轻轻拍了下他的脸,“要是哪天我发现你碰那些东西,你就自求多福。”

    胡亥伸手轻轻揽上余子式的腰,望着他一双眼睛雪亮清澈,“那些药有什么问题吗?”

    “你真信吃了几枚砂石炼制的丹药就能让人延年益寿啊?”余子式嗤笑了一声,“那东西吃了刚开始身体是舒畅轻松,但是对人身体的损伤不可估量啊。最开始那些炼丹师说这丹药吃了有益于长生,一传十十传百,传了几百年,大家于是都信了这些东西有奇效,诸侯君王纷纷效仿,一时成了春秋战国的风尚,估计这股邪风后世还得再吹个一两千年,这些丹药流毒不浅啊。”

    余子式低头看向抱着自己的胡亥,“我这话听了是挺奇怪的,你若是去翻古籍书简一定觉得我说的很荒诞,我也不逼着你信我这些话,我就同你说一句,不准沾,一旦都不准沾,听清楚没?”

    “我信。”胡亥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什么?”

    “我说,我信你刚才说的话。”胡亥伸手轻轻捞着余子式的腰将人带过来坐下,“我不会沾那些东西。”

    余子式忽然轻轻笑开了,“行,你信就行。”

    胡亥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皇帝的身体是因为丹药的缘故?”

    “兴许。”余子式其实觉得这事儿□□不离十。前些年蒙毅还主掌炼丹师事宜时,他同蒙毅商量过这些事,很意外的是蒙毅和他的看法相当一致,两人一合计,皇帝的旨意也没办法违抗,丹药还是要炼,但是必须严格控制住剂量,那些丹砂、砒——霜之类的东西用量减到最小,借此降低丹药对皇帝身体的损害。

    如今蒙毅离开了炼丹坊,如今那些炼药师的具体情况余子式也不清楚了。

    余子式和胡亥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说了半天刚打算回屋歇会儿,门忽然被敲响了。

    “赵大人,蒙大人求见。”门口传来下人的通报声。

    余子式一怔,问道:“蒙毅?”

    “是,大人。”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门忽然被推开了,穿着蓝衣的大秦上卿立在阶下一脸平静地望着院中的两人。

    “赵高,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这事儿我必须和你说一声。”蒙毅从袖中掏出一只清漆的木盒,望着余子式一双眼眸光极沉。

    余子式的眼中一瞬间有了起伏波动,他扫了眼胡亥,胡亥看着他,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大堂。

    蒙毅扫了眼没避讳的胡亥,又看了眼余子式,沉默片刻伸手打开了那只盒子。红色的锦布上轻轻摆着一枚朱红的丹药,那猩红的颜色让余子式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这药该是掺杂了多少剂量的丹砂?

    余子式捏起那枚丹药看了两眼,忽然他看向蒙毅问道,“他们加了多少倍剂量的丹砂?五倍?十倍?”

    蒙毅摇了下头,“六十六倍。”

    余子式一听见蒙毅的话当下几乎要怔在了当场,那群人简直是疯了,“六十六倍?这谁想的主意?”

    “原先应该也只是加了四五倍,后来皇帝的身体反应渐渐减弱了,他们为了放大成效,一日日加上来,现在陛下一天服用七八颗这样的丹药。”蒙毅看了眼余子式,脸色也有些难看,‘即使是在夜里也要隔一两个时辰起来服用一颗,一旦断了药,皇帝的脾性就会相当暴躁易怒,曾经因为丹药未曾及时送上,杖杀了数十位守夜的侍者。”

    余子式的脸色一瞬间相当难看,这群炼丹术师为了讨好皇帝简直是丧心病狂了,照这种剂量下去,余子式根本没法想象嬴政现在的身体状况。他看了眼蒙毅,“昨天晚上皇帝突然重病也是因为丹药?”

    “我问了一下太医,他们的确是诊断为虚火旺盛,因为皇帝醒来后气血神色都很正常。”蒙毅轻轻捏起那枚丹药,“所以我弄了一盒丹药,磨成粉掺在草料中喂给了武校场的一匹马。”

    “所以呢?”

    “先是七窍流鲜血,而后精神极为焕发,我牵着它在武校场走了两圈,它挣开了缰绳,最后天亮时分气竭而死。”蒙毅捏着那枚丹药在手中转了两圈,眼神有些低沉。

    余子式按着桌案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才开口道:“陛下必须马上停药。”

    “怕是停不下来了。”蒙毅忽然抬手将那颗药慢慢塞到了嘴中,轻轻咀嚼起来。

    余子式就这么看着他将那枚丹药服了下去,猛地起身盯着他,“蒙毅!”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一幕是在他眼前发生的,“你做什么?”

    蒙毅看了眼余子式,语气很缓慢,他轻声道:“知道这药服下去后人眼前会出现什么场景吗?”他扫了眼胡亥与余子式,神色淡漠。

    这人心的愿景,哪怕是空的也的确动人。始皇帝这辈子江山美人什么都有了,一辈子山河阅尽,滋味尽尝,醒掌天下权又如何,醉卧美人膝又如何?尝过了也不过尔尔。

    蒙毅望着眼前的场景,过去的一幕幕忽然浮现在眼前,故去的双亲的音容一下子清晰起来,他的母亲依旧坐在窗口一针一线做着鞋子,他的父亲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跟着幕僚闲话当年,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当年闭门读书的岁月,耳边是窗外传来的嘈杂声响,那动静兴许是蒙恬与王贲两人又在大门口打起来了。紧接着就是武成候和他父亲在门口的争执声响,接下来的脚步声应该是街坊邻居出来看热闹了,这些人随便拎出来一个兴许就是大秦九卿之一。

    所有场景一件件从脑海中划过,鲜活而生动,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这已经过去的大半生,有那么一瞬间,蒙毅仿佛回到了某一年的武校场,胡地的烈马冲撞着咸阳王宫吹来的风,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狠狠拽住了马的缰绳。坐在马上他回头看去,穿着件玄黑朝服的年轻男人一双淡色的眸子颜色正好。

    蒙毅忽然清醒过来,抬眸扫向面前的胡亥与余子式,定了会儿心神后,他平静道:“丹药一事必须尽快处理,赵高你有主意吗?”

    余子式伸手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蒙毅你没事吧?”

    “没事。”蒙毅扫了眼胡亥,伸手接了那水仰头一饮而尽。

    幻象永远是幻象,这世上的确有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但是那人不会是他蒙毅。蒙毅抬头看向余子式,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想办法先劝皇帝减少服用丹药的次数?”

    哪怕是戒不掉,只要能减少用量也成啊,就皇帝现在的服药量,后果简直无法想象。余子式很明显也反应过来这一点,视线有些阴沉。

    ……

    骊山行宫。

    嬴政坐在案前看着手中精致的锦盒,忽然起身捏着那枚盒子走出了宫殿大门,他倚着栏杆眺望着脚下骊山迤逦的山脉,眺望着远处山河关山,天地澄澈清明,乾坤朗朗。

    风吹起帝王一身玄黑长衣,他的两袖鼓满了山风。

    “陛下,中车府令赵高求见。”不远处一宫人小跑上前,恭敬地低声道。

    “赵高?”嬴政扫了眼那宫人,顿了片刻后,他忽然笑了一下,“让他上来。”

    余子式一步步拾阶而上,最后在皇帝面前站定,恭敬地行了一礼。“微臣赵高,参见陛下。”

    “起来吧。”嬴政看了眼他,语气较之平日缓了许多。“赵高,你过来。”

    余子式走上前去,顺着帝王的视线看去,骊山云深雾缭,这高台宫殿直面巍巍咸阳城,远远望去,咸阳犹如一幅气势壮阔的地图,滚了极重的黄沙烟尘。余子式回头看向嬴政,嬴政手里捏着枚清漆的锦盒,那样式余子式印象至深。

    嬴政见他望着自己的手中的盒子,极轻地笑了一瞬,那样子竟是意外的柔和安宁。

    “陛下,臣有一句话想对陛下说。”余子式忽然开口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嬴政忽然就准他进来骊山行宫了,他也不清楚帝王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毫无戒备地和自己咫尺相对是为了什么,他只是隐隐觉得错过这次机会,他兴许再也不能和嬴政好好谈一次了。

    “陛下,长生之道毕竟虚妄,黄老之术虽玄妙,但多是死后方入境地,试问这骊山行宫数百术师方士,又有谁真的做到了长生?与其服药问道,不如修身养性顺应天道自然,这才是真正的老庄之道。”

    嬴政扫了眼余子式,似乎在打量着他的脸色,看了一会儿他转头看向山外,“赵高,今早东郡传来的消息你听了没?”

    余子式袖中的手忽然紧了紧,他望着帝王平静道:“陛下,山野无稽之流言罢了。”

    “今早传来的消息,天外陨铁跌落东郡,上刻七个大字,你给我念一遍。”嬴政的语气很和缓,甚至有些宁静的意思,那模样看着也极为清静。迟迟没有等到余子式的回答,他忽然朝他笑了下,“不敢念?”

    “这些事儿大抵无稽,陛下不必放在心上。”余子式深吸了口气看向嬴政,“陛下,这些不过东郡草寇流民的把戏而已。”

    “天外陨铁坠落东郡,一线火光耀日,上书七个大字:始皇死而地分。”嬴政看向余子式,极轻地笑了一下,“是这七个字吧?朕没记错吧?”

    “陛下真的不必放在心上。”余子式看着嬴政一字一句沉声道:“所谓上天的旨意,说来说去不过是些人的把戏而已。”

    嬴政忽然笑开了,“是啊,这么些年了,数来数去就这么几种花样,陨铁刻字、江中石刻、鱼腹藏书、河图天书、山野童谣、借托星象。”嬴政看了眼余子式,忽然问道:“他们是想不出别的东西了吗?”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还有在山庙扮狐狸宣读大禹旨意。”他看向嬴政,“前两天刚出的事儿。”

    嬴政挑了下眉,“是吗?什么旨意?”

    “今年祖龙死。”

    嬴政没忍住轻笑出声,“挺有意思。”他点了下头,“真的挺有意思,曾经有一人对我说,大禹尚涂山氏,娶涂山狐狸为妻,我今日总算是信了他的话,看来这大禹与狐狸确实有不为人道的那么点关系。”

    余子式轻轻笑起来,望着帝王没有接话。他觉得今天的始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或者说,他今日的状态不错。

    嬴政看向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今儿上来是打算和我说些什么?不会真是和我谈老庄长生之道的吧?”

    余子式退了一步,抬手供袖平静的行了一礼,“陛下,臣想同你谈谈丹药的事儿。”

    嬴政看了眼余子式,随即扭头看着手中的锦盒,那一瞬间帝王的视线说不上是什么,有些温和缱绻,又有些淡漠,如果非得找个形容词,那就是静,帝王那眼神真是静到了极致。

    良久,嬴政抬头看向山外,对着余子式缓缓道:“说来听听。”

    “陛下,臣早些年和大梁魏筹聊过炼丹之术,魏筹曾道:‘丹药养性,但是暴食过多,脾脏心肺难以承受药力,满多损,过犹不及,极伤身体。’,臣听闻陛下日日服食丹药,恐伤陛下的身体。”余子式来这儿之前想过许多劝说的话,想来想去这么劝最为合适,嬴政应该也最听得进去。

    “半月前炼丹术师也同朕说过一番差不离的话,丹药虽好,多服伤身,意思和你说的满多损差不多。”嬴政扫了眼手中的盒子,“朕当时由于过去服食年,对他的话倒也未放在心上,服了一段时间后才渐渐觉出身体的异样,这药服用之后,精神虽焕发,却像是强行调了体中生气,药效过后归于身体越发虚空。依着昨日的事儿来看,药力怕是已经伤了身。”

    说着这番话,嬴政的神色却是很平静,全然没有丝毫的惊慌与失措,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儿。这些年他掌管天下诸事繁多,难免出点岔子,他也习惯了,错了就是错了,悔不当初不如想想改如何补救。即便是如今涉及自己的性命之事,嬴政执掌天下多年养出的那一股子镇定倒是一丝不减。

    帝王轻轻将那锦盒放在栏杆上,打开那盒子扫了眼里头朱红的丹药,那样子像是在打量着故人,这东西也算是陪伴他走完了大半生,这些年的日日夜夜,这东西带给他的慰藉用四个字来说那就是“聊胜于无”吧。除却皇位上那些东西,他毕竟也是个寻常人,但凡是人,总是会有些孤寂的时候。

    “陛下。”余子式看着嬴政那漠然的神色忽然心中浮上一阵极为不安的感觉,那一瞬间他心中有种很不祥的预感。那些丹术士之所以这么说,怕也是瞧着嬴政的服药的次数与剂量有些心惊了,若是说仅凭着蒙毅的几句话,余子式还不能确定嬴政的身体状况。那么他现在终于隐约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到了相当糟糕的地步。

    嬴政看了眼他,随后低下头看着栏杆上的盒子,他拿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啪一声轻轻合上了盒子。清脆的一声响后,他看向余子式,“今年祖龙死,始皇死而地分,那些人都已经开始替朕打算朕的后事了,每年都出个一两件这样古怪的事儿,今年这群人倒是撞上了好时候,说不准这些话就入了后世的史书,朕都能猜到这些刀笔吏会怎么写,某年某日,东郡天降陨铁,大秦国运式微,接着又是如何如何。”帝王说着淡漠地扫了眼脚底下的山河,“挺有意思是吧,赵高?”

    “史书多牵强附会之语,陛下不必放心上。陛下是个什么样的帝王,不是他们来评断的。”余子式望着嬴政缓缓道。无论什么年头都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兴许是六国那些尚未心服的贵胄王孙,兴许是乱世吃草莽饭的山匪群寇,这些人的身影这些年每年都能见到一两回。他看向嬴政,“陛下,公断自在人心。”

    “的确是。”嬴政点了下头,居高临下的君王俯视着他的山河,他的天下,轻轻笑了一瞬。那一幕不知道怎么的就刻入了余子式的脑海,玄色长衣,云风满袖,嬴政那样子的确是有些千古一帝的意思。

    余子式忽然心中就有些感慨。

    这人幼年继位,十八岁亲自执政,执政后第一件事儿就是诛嫪毐,清肃朝堂,年轻的帝王一开始出现在史书上的姿态就带着一股不可当的锐气。而后就是奋六世之余威,横扫诸侯,一匡天下,十年就平了山东六国,完成了数百年来无人能做到的天下一统壮举,平定了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

    而后呢?

    推行郡县制,车同轨,书同文,举行泰山封禅,销毁天下兵戈铸十二金人,派人北击匈奴,修万里长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正的壮举,真正的威震四海。

    这份魄力,即便是大汉朝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汉高祖刘邦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即便是刘邦的汉朝,那推行的大部分制度也是承袭自秦朝。这所谓的大汉天下与大秦的天下相比,除了皇帝换了个姓氏之外还有什么尤为重大的区别?

    余子式不敢说这后世两千年还能不能有人做到这地步,但是说话凭良心,论功绩与手腕,当世的确无一人能与嬴政比肩。他是不是千古一帝暂且不论,但他的确是配得上“始皇帝”三个字。

    后世皇帝,自嬴政始。

    无论嬴政这个人身上有多少不是,有多少过失,这个人永远是真正的秦始皇,当之无愧的始皇帝。

    余子式看着嬴政,多年来的朝夕相处,到这一瞬间他才真正开始正视这个人。他是皇帝,幼年时作为质子之子在敌人的家国上讨生活,他也曾是邯郸街头穿着布衣的落魄小孩,跟着同样留质邯郸的燕丹一起混过街巷,尝遍人情冷暖。

    这人是帝王,可这人曾经也是个张狂少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他这一辈子对过,错过,悔过,恨过,所以他有血有肉,而不是故纸堆里那一两句溢美与贬斥之词而已。

    嬴政忽然轻轻抬手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擦去了血迹,他转身看向余子式,“赵高,这些年出巡立碑,石刻上的题词大抵都是李斯写的,如果这次换你来给这江山题一句词,你会写什么?”

    余子式想了很久,终于望着皇帝一字一句低声缓缓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嬴政的眼中浮过一道极盛的光彩,良久,他才轻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确是国风啊。”他扫了眼余子式,忽然笑道:“早知道你今儿说这话,诗经中这一篇就不禁了。”

    余子式与帝王相视一笑,嬴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许多年前,有个人曾同我说过一句不一样的。江山非一人之江山,乃千万人之江山也。”他看向余子式,“这话你觉得如何?”

    江山非一人之江山,乃千万人之江山也。余子式心底默念了四个字。

    吕氏春秋。

    片刻后他看向嬴政,“陛下,这江山是万民的江山,而万民,则是是陛下的万民。”他望向那玄衣的帝王,“如何不是呢?”

    嬴政这一次盯着余子式看了很久,那眼神尤其意味深长。

    一国之君,万民的陛下,所以匡扶社稷以正天下。

    终于,嬴政从余子式身上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山河,他看了很久,起伏的群山,连绵的山脉,巍峨的王城,他的故土他的家国他的天下,帝王的眼中一点点绽出锐利,一双倒映着山河春风的眸子里闪现无数锋芒,他说,“是了,这是大秦这么多代武将为大秦打下来的江山,这么多代文臣死守的大秦山河,这么多人的命搭进去,数都数不清,如果人的心血能汇流成河,这世上怕是又出了一条淮汉。”

    嬴政扭头看向余子式,“东郡陨铁上书,始皇死而地分。依朕看,这些人日夜盼着江山颠倒,着实是不太厚道。”

    余子式没应答,他不知道嬴政打算怎么做,故而选择沉默。

    嬴政的手轻轻拍了下栏杆,伸手将那盛着丹药的盒子扫了下去,清漆的盒子滚落山崖,一直滚到极远的台阶上,翻了最后一下,从石阶边缘翻了出去,坠落得了无痕迹。

    嬴政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山河平静道:“准备车马仪仗,宫人与侍从,从禁卫军里给朕重新调出一支兵马,这山河太久没听见大秦铁骑马踏平川的声响,什么魑魅魍魉都从里头冒了出来,既然如此,那就让天下再听一遍。从咸阳东行至东海,朕要再举一次东巡。”他看向余子式,忽然笑了一瞬,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办事的时候手脚利落些,这一次朕怕是经不住你们朝官延三阻四的推脱了。”

    是了,大秦的始皇帝怎么能死在病榻之上死在深宫浓香之中?

    他嬴政,他是大秦的皇帝,生于烽火流离,死也当死于这万里征途。

    “陛下。”余子式抬头看向嬴政,嬴政却没在多说什么了,他拂袖低声咳嗽了两声,缓缓往宫室里走。帝王的背影笔直修长,日光拉长了他的影子,那样子丝毫不显落魄,他依旧是当年那位从容镇定的君王,多年未变。

    余子式望着帝王的背影,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地名。

    沙丘。

    史书记载,秦始皇嬴政,死于东巡途中所经由的沙丘。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余子式脑海中浮现的第一种感觉不是惊惧也不是哀伤,而是一种愈演愈烈的悲壮。

    那些死去多年的人啊,他们的身影一瞬间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一群人正沿着长阶缓缓而下,他们都穿着玄黑的官服,头戴着华丽的高冠,长袖纶巾,风流意气,他们谈的是生死云烟,说的是千秋功业,所有人都是那么鲜活而生动。

    披着战甲的大将军蒙武,正值年轻意气的昌平君熊启,自诩老夫**一世的太尉缭,他们有说有笑地往阶下走,其中一人走在最后头,玄黑官服流云袖,腰间一枚青玉带钩,面色温和,忽然,他回头轻轻望了眼那站在山顶宫殿中的皇帝,朝着他微微颔首一笑。

    耀眼的阳光落满川,山河寂静,岁月无言。

    许多年前的故事,枯樵的夜话,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事一下子散在风中,吹成后世千百年光怪陆离的野史传说。帝王站在殿前望着这一幕,终于轻轻笑了起来,像个少年,像个孩子。

    屏退了所有人,玄黑长衣的帝王轻轻拂袖在殿外的长阶上坐下,手支着下巴,慵懒地晒着太阳。

    那一幕若是入画,必然要用世上最温柔的笔触轻描淡写,寥寥几笔,留许多空白,抵过无数帝王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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