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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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

    鸡叫了三遍,天蒙蒙亮,还泛着点儿稀薄的蓝。明月已经起身了,收拾好爹爹的药箱和背篓,掐算着时间出了门。

    对面门前落了一地的落叶,几乎盖住本就有些低矮的台阶。

    司徒大人还是没有回家。

    明月叹了口气,低着头往胡同口走,有卖包子的小贩招呼她,她示以微笑,没有说话。

    正要在拐角转弯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是哗啦的锁链声,明月不经意地回头一瞧,正见司徒谨从家门口走出。不似往日穿着威风堂堂的官服,今日的他只着一身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脚踝上拷了脚镣和锁链,走路间叮当作响。

    两个官兵跟在他身后走出,他神情不变的淡然,仿佛自己并不是那个被押解的囚徒。

    明月大惊失色。

    “司徒大人!”明月提着裙子,急急跑过去,“您……”

    “姑娘,他现在可不是什么大人了。”有官兵说道。

    莺啼似的声音响在耳后,司徒谨身子僵了僵,下意识地看看自己今日的仪容,脚上的脚镣大剌剌地戳进眼里,令他向来少悲少怒的心生出了几丝懊恼。

    硬着头皮转过身,司徒谨礼貌地唤了声:“朱姑娘。”

    “几位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小女子和司徒大……司徒公子说会子话,只一下下就好!”明月从荷包里掏出银子,“这是送予二位的买酒钱。”

    “哎,不用不用,你说就是了。”两个官兵连忙摆手,“原本被流放的犯人在离京前就可以和亲友再见见的,只是这家伙说他没有亲友,我们便只让他回来收拾行李了。”

    明月道了声谢,连忙问司徒谨:“你快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要怎么才能帮你?你在宫里可有说得上话的人,我……我要怎么才能联系到他们?”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费了好些工夫才把话说流利。

    司徒谨怔了怔,略有些笨拙地说道:“不必费心了,此事原本便是我的过错,并无转圜的余地。”快要分别了,司徒谨才敢大大方方地看人家的脸,她的眼角早已红了,薄薄的一片,像戏台子上花旦脸上的胭脂。

    “真的……真的没有吗?你不要灰心,我也不灰心,我还有点儿积蓄……可以试一试的!”

    说她理智却又天真,她那点儿钱哪够那些贵人塞牙缝的?再说,他又哪里舍得她为他四处奔波求人?司徒谨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明月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司徒谨这样的男人,说一从来不二,他说没有余地,那就是没有余地。

    眼泪终于决堤,明月站在司徒谨的面前,哭成了泪人。

    司徒谨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哄女儿家的经验,他想帮她拭泪,却止步于男女授受不亲,他想说“别哭了”,可那好像没什么用。

    手肘边递过来一方手帕,司徒谨感激地看了眼那官兵,接过递给明月。

    “司徒大人。”明月忽然道。

    “嗯?”

    “我叫朱明月,我的父亲是朱卿兰。我会女红,还会辨药草,我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但我偷偷学了一些。我从小跟着我爹出诊,抛头露面,叫叫嚷嚷惯了,很多人都说我没规矩。隔壁郑大娘说,我这样的姑娘铁定没人敢娶,将来要做一辈子的老闺女。可是……”

    可是她就是很喜欢他。每天很早很早起来梳妆打扮,趴在门缝伤看他什么时候出门,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背起药筐踏出门槛,假装和他偶遇。只要和他眼对眼一瞬间,这一整天心脏都怦怦直跳,像藏了一只按不住的小兔。

    他后来被调到十里坡的军营,吃住都在那里,很少回家。她的心就像空了,每天都魂不守舍,前几日为病人抓药还抓错了一味,被爹爹好一通教训。她有时会出城采药,便特地绕到十里坡上,站在山坡最高处能远远地望见军营的演武场。她每次都在猜,那个手持刀剑的男人会不会是司徒谨。

    现在他要走了,去一个离她很远的地方,他或许会在那里娶妻生子,他们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她哭得很伤心,长长的眼睫毛一扑一扑,每扑一下就流出斗大的泪珠。

    “她撒谎。”司徒谨道。

    明月疑惑地抬头。

    “那个郑大娘,她撒谎。”司徒谨看着她,眼里像有晚风掠开了碎冰,波澜荡漾,“你很好,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喜悦渐渐染上心头,明月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会这么说,是不是说明他心里有她的位子?

    “司徒大人,您去哪里,您还会回来吗?”

    “去朔北边城,你不用担心,朔北是我的家乡,我的刀法过得去,鞑子打不过我。至于能不能回来,就要看运气了。”

    明月擦干净脸颊上的泪珠,道:“司徒大人,我今年十六岁,我会等您五年。”

    司徒谨怔了一下,两颊慢慢地红起来。

    “等他”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忽然想要落荒而逃了,若不是身后还有两个衙役,若不是脚上还缠着锁链,他真想立刻逃了好。

    他吞吞吐吐地踌躇了一会儿,才道:“五年太久了,明月姑娘你……”

    “你你你你什么?”明月吸了吸鼻子,仰着脖子道,“你们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明月说的话,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明明是个柔柔弱弱的少女,肩膀一把就能抓住似的,孱弱得像堤边的垂柳,可说起话来却一点儿也不让步,脸上倔强的表情,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改变她。司徒谨叹了口气,哑声道:“罢了,五年之后,若我还没有回来,明月姑娘便另觅良人,不要再惦着我。”

    明月摇摇头,道:“不,如果五年之后你还没有回来,我就去朔北找你。所以,我等你,你也要等我。”

    “姑娘!”

    “这是我娘亲给我的镯子,给你。”明月从腕上褪下一只镯子,“它很重要,你到时候一定要交还给我的。”

    “不行。”

    明月忍着眼泪道:“我就是要你欠着我,你欠着我,就会记得我。”

    司徒谨犹疑不决。

    旁边的官兵凑上来,道:“一个大男人还婆婆妈妈的,天上掉下来个媳妇儿都不要,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咱们还着急赶路呢,你还不赶紧收着。”说着,接过明月的镯子,塞到司徒谨手里。

    那玉镯热乎乎的,还残留着明月的体温,司徒谨感觉有些烫手,脸顿时红了一片。

    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笑容,道:“司徒大人,来日再会。”

    女孩儿的背影渐行渐远,茶色衣裳印在清晨的熹光中,像一笔淡淡的墨迹。

    司徒谨心中默默道,来日再会。

    傍晚。

    皇宫里的木头多用金丝楠木,好是好,用多了,却显得阴沉沉的。太阳刚刚落山,司礼监值房已经昏暗一片,横梁立柱沉沉的影子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一方烛火幽幽照着魏德满布皱纹的脸,狰狞如地狱枯鬼。

    沈玦站在下首,一贯的颔首低眉,玉白的手捧着一卷奏章,慢慢念着:

    “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只供掖廷洒扫,违者法无赦。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德者。敢列其罪状,为陛下言之。魏德其人,本市井无赖,目不识丁,中年净身,夤入内地,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

    他的声音煞是好听,缓缓不绝,似清泉泠泠作响。

    可众人早已噤若寒蝉,给魏德捶肩的小黄门一套小拳捶得越来越轻,最后几乎蚊子叮似的,好在魏德心思也不在这上头,若搁在往日,他早被打发出去了。

    “臣恳请万岁诛魏阉,罢东厂,则朝政清,四海明。臣万先昧死俯首再拜。”沈玦阖上奏折,垂目静立。

    四下鸦雀无声,只有魏德拨珠串的声音咔嗒咔嗒地响着,像西洋钟的钟摆。诸人听久了,只觉得呼吸仿佛都和它一致。

    珠串忽然断了,迦南佛珠劈里啪啦滚了一地,没头没脑地往四处钻,所有人悚然一惊,连忙屈膝叩首。

    “好一个‘大奸大恶’,好一个‘掖庭只知魏阉,不知陛下’!这是要治咱家一个欺君罔上,意欲谋反之罪!”

    “公公息怒。”钱正德素来胆大,膝行到魏德身边,为他续上茶,道,“万岁爷早就不管朝政了,横竖这奏章在咱们这儿,咱们就把它截下来,寻个由头,将那个万先贬得远远的,若公公胸中难平,更可一不做二不休,一气儿整死他,杀鸡儆猴,让文武百官瞧瞧,咱们东厂司礼监可不是好惹的。”

    魏德撩眼皮看了钱正德一眼,却对沈玦道:“沈玦,你素来是个有成算的,你说说看。”

    沉静的少年低吟片刻,缓缓开口:“万先此人,为官二十余载,今年冬至便要致士归乡,历来无功无过,可以说是谨小慎微……不,胆小怕事。今次忽然弹劾义父,儿子想,他或许不过是想博一声名而已。”

    “嗯,”魏德道,“继续说。”

    钱正德悻悻然跪了回去,悄悄看了沈玦一眼,那人的侧脸没有丝毫表情,眼睛看着地毯,半寸也不曾挪移。明明只是个文书房的小太监,却能够随侍在魏德左右,他这个刚被擢拔的秉笔反倒不甚得脸。钱正德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沈玦继续回话:“依儿子所见,义父不如不做理会,任其自流。常言道,能忍方成大事。若将其贬黜,恐怕正中此人下怀,成其刚正不阿之名,更激清流为回护同僚而口诛笔伐,届时即使奏折不见于陛下龙目,只怕声闻亦会传于陛下之耳,得不偿失。”

    “有理。沈玦,你年不及弱冠,却有深谋远虑之才,很好。”

    “义父谬赞。”

    “大殿下落马伤了腿,万岁正是心烦的时候。好好一个全须全尾的儿子,成了跛脚鸡了,圣意难测,咱家虽然随皇伴驾多年,也保不齐万岁拿咱家当出气筒。这些个不长眼的,上赶着给咱家上眼药,真是可恨!”魏德气得直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又道:“不过,咱家得让这老驴吃点儿教训。他不是想要声名吗?咱家便成全他!哼,不好好给他抻抻筋骨,他以为东厂是吃干饭的衙门!肖闫,你派人去外朝和市井散点儿话头。”

    一个太监忙道:“请公公示下。”

    “公公扒灰,媳妇偷情,这戏码想必不会让人失望。茶余饭后,足够做一时笑料了。”

    三言两语,便让万先成了灶中人,其子成了绿乌龟,不单坏其声名,更离间其父子感情,不得不说十分狠辣。然而这便是太监的作风,明面儿上斗不过,暗地里也能要人性命。什么君子之风,什么进退有度,在他们这儿都是狗屁。只要能达成目的,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用。

    “公公好计策,这下看万先那个老不死的还敢不敢胡说话。”钱正德腆着脸道。

    魏德一个茶碗砸他头上,骂道:“老不死的?你骂谁呢!”

    魏德今年已经七十有余,寻常臣工早已到了致仕的年龄,太监不比外臣,到死都要做宫中鬼,城下泥。魏德自己可以骂别人老驴,偏听不得别人说这个“老”字。

    钱正德顶着满头血和茶水,哭哭啼啼地磕头告饶。

    魏德气依旧不顺,踱步到窗前,隔着步步锦的镂花看外头,紫禁城黑压压,斗拱屋檐勾心斗角,映在地上的影子像交战的兵戈。长长呼了一口气,道:“咱家吩咐的事儿都紧着办,成天除了溜须拍马就没正经事儿,个个都不成器!”

    钱正德诺诺称是,这回连头也不敢抬。

    “咱家要出宫,肖闫和沈玦跟着,其他人该忙什么去忙什么。”魏德戴上乌纱帽,沈玦和肖闫跟在后头,肖闫是东厂的人,要随魏德一道出宫的,手里提着宫灯,身子微微落后魏德,宫灯正好照在魏德脚下。

    一路上曲径回廊,一重又一重,灯火迢递,蜿蜒犹如长蛇。

    “新晋的李才人最近身子可还安康?”走了三射之地,魏德忽然问道。

    皇帝子孙稀薄,原先最是春风得意的大皇子一朝落马成了跛子,一国之君毕竟是千千万万双眼睛都盯着的人,不求才德无双,但求身体康健。若能再有子息,想必怎么也不会轮上大皇子登位了。

    沈玦心知肚明魏德所问为何,道:“宫人来报,才人上月未见天葵。不过才人向来身子欠安,早先也有空欢喜一场的往例。孕象五十日才见脉,儿子已吩咐御医二十天后再去诊脉。”

    魏德原先阴云密布的脸松泛了些,含笑道:“玦儿,你是咱家这一干儿孙中最成器的,却也是最不聪明的。”

    “义父何意,儿子不明。”

    “钱正德这厮只知道溜须拍马,才干半点没有,你可知咱家为何提拔他?”

    就是知道也要说不知道。沈玦应了声:“儿子不知。”

    “笑脸迎人,会说话,便是咱家提拔他的理由。你看你,成日里摆个死人脸,咱们虽然有些权柄,归根到底是主子的狗,伺候人的奴婢。挂着笑脸,说点儿好话,主子们看了高兴,自然能够平步青云。”

    沈玦手紧了紧,低声道:“儿子明白了。”

    “你回去,对着镜子好好练练,过几日咱家若看不到成效,你就不必在文书房待了。不会讨人喜欢的狗,要他何用?”

    弹劾魏德的那个折子是摘抄自杨涟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把名字替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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