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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斯美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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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迹深沉,虽不似银钩铁划,但力透纸背。

    刘浓满意的伸出手,轻轻挥动宽袖,微风缓拂纸面,缕缕墨香浸怀。漫不经心的瞅了瞅,褚裒正挥毫注释,桓温长诗将毕;其余诸子皆埋头奋书,四下里唯闻落笔沙沙。

    适才老儒有言,时限为两个时辰,若是有人提前答毕,可自行携卷上前,此举到有些类似交卷呀。莫若,交个首卷?

    微微笑着,缓缓扭动脖子,“咯咯”作响,双手在膝间稍一用力,便欲起身。

    “啪、啪啪!”

    清扬的木屐声踏碎满地静澜,顿时惹得众人纷纷抬目注视。

    有人提着笔,情不自禁的轻喃:“此乃何人,尚不至半个时辰矣,莫非未答出?”言语间,笔尖浓墨滴落,毁卷,其人懊恼……

    王羲之阔步行来,挥动着筒状文卷,乌衣飘洒如旗展,卧蚕眉斜扬,嘴角微挑,边走边道:“瞻箦,请吧,何必在此地耗时!”

    “请!”

    刘浓长身而起,移去案上镇纸,拖着纸边随其直去。六年来彼此书信不断,有多少能耐各自心知。既然有心一较高低,便勿需谦让、惺惺作态。

    二人并肩徐行,步伐踏得不徐不急,目不斜视,对身侧传来的指点私议置若不闻不见,直直踏至阶下。

    稍稍一顿,齐齐揖手道:“答题已毕,请老师予以评核!”

    阶上三人皆怔,半晌不闻声。

    “嗯!!”

    少倾,将将回返的老儒魏叔通干咳一声,眯着眼睛凝视王羲之,豁然笑道:“我道是谁,原是……”

    “魏博士。”

    孔愉出言将魏叔通话语打断,随后便对其附耳细语,魏叔通听后神色一变,不再复言,而孔愉却疾疾起身向院外行去。

    将将踏下石阶。身子一顿。

    “哈哈……”

    院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仲宁何往?我等亦至矣,题论便由我与颜渊来评核吧!”

    话声未落,院门口踏进两人,正是谢裒、王侃。

    所有考生大惊。坐馆先生,坐馆而不教学,终日咏诗赋闲,若有合其心意者,便提携提携。妙而赏之。驾临考场核理俗务,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一个个再也坐不住,陆续起身默然揖手。

    两人联袂行至阶上,缓缓落座。

    王侃瞅了一眼王羲之,眉头不着痕迹的一收一放,随后单手徐徐一压,示意众人落座,而后笑道:“听闻有人应试丙类策试,我与幼儒兄特来见见!”最后两字,落得最重。

    “甚好!”

    谢裒看着阶下二人。伸指扣了扣矮案,笑道:“汝等二人,且将题论呈上!”

    “是,先生。”

    刘浓、王羲之齐答,王羲之抢先将自己的题论呈给谢裒,刘浓便只好呈给王侃。

    谢裒嘴角浮笑缓缓点头,王侃则深深吸了一口气。

    稍徐。

    谢裒微笑的神情渐敛,眉梢愈凝愈紧,先前尚不时抬头看向王羲之,到得后来再不复看一眼。反而情不自禁的默念:“君子不重则不威,重为自重!重乎,天地乾坤,浑圆如是;知天理、明自然。存乎于道……月出天河,佼垂杳阔,潜归于坤,此为君德……”

    “妙哉!!”

    念罢,谢裒拍案大赞,洪亮的声音穿透院内院外。惹得王侃侧身凝望,惊得在座诸君侧目嘴张,骇得树上鸟儿乍飞。

    良久。

    谢裒激动的神情徐徐回复,笑颜盈盈的看着王羲之,缓缓抚着三寸短须,笑道:“逸少,此文章,足以存史!”

    存史,哗……

    泼水沸腾,哗然四起,匪夷所思,诸般种种纷踏而来。间或,突然有人明悟,腾地起身,指着王羲之,大声呼道:“他,他,是王逸少乎……”

    “然也!”

    王羲之淡淡一笑,侧首朝着那人稍作揖手,随后回转身子,向着刘浓挑了挑卧蚕眉。

    “恭喜逸少。”

    刘浓淡然一笑,微作揖手恭贺,心道:王羲之做出任何文章,皆不为奇。

    “哼!”

    王侃总算松得一口气,佯装冷哼,面上却尽是笑容,有心替自家侄儿再涨涨声名,遂问道:“幼儒兄,不知逸少此文,可得几品?”

    “几品?”

    谢裒看着面前的得意弟子,心中极是满意,朗声笑道:“此卷,若论字,气神交融,浑不似物,恰作天成!嗯,一品。若论文,《老》、《庄》、《周》三体互释,几近如一,章统已然初具!嗯,存乎一、二品之间,且论上中。至于,这诗嘛……”

    稍顿,斜眼瞅了瞅徒儿,见其卧蚕眉微微挎着,神情略显尴尬;心中不由得好笑,自己这徒儿啊,就是赋诗差些,淡声道:“诗,立意颇佳,然字句稍欠,便算个二品。总体而言,当为上中!”

    上中!年方十五,上中之品,闻所未闻!

    一语飘飘,寂静渗幽,无人再出言私语,皆因已被惊怔过甚,尚未回神矣。

    “哈哈!”

    王侃今日连逢两件顺心事,胸怀大畅,笑道:“逸少,恁着作甚,快快谢过汝师!”

    “是,阿叔。”

    王羲之眉色飞扬,正欲向恩师致谢,恁不地一眼溜见刘浓,神情微微一怔,须臾,缓缓放笑,对着谢裒揖手道:“谢过老师,敢问,瞻箦之论,当为几何?”

    “瞻箦啊?瞻箦……”

    谢裒抚着短须随口应对,突地神情一愣,这才侧眼看向刘浓,这个自己有心收为弟子之人。

    美郎君,斯美如玉!

    莫论任何人,只要注其一眼,便会由生此意。哪怕身为男子,亦不得不为其姿仪赞叹。而今,谢裒……

    美郎君,斯美如松!

    其时,红日斜挂在肩,美郎君静立于王羲之身侧,面上始终带着雅雅笑意。莫论别人如何称赞他人,皆未改以颜色。宠辱不惊,应当为是,傲骨捭生。理当如是!

    谢裒在城门口,见他的第一眼,便欣赏这个少年郎君,赏他的凌云傲意,赏他的孤标自拔。如今。再赏他的这份浚雅无双,一如古之君子,再无他解!

    倏尔。

    谢裒收回目光,赞许的微微阖首,在案上找题论,随后,方记起刘浓的题论为王侃所阅,遂侧首一看。

    一看之下,笑了!

    王侃嘴唇开阖,正喃:“卫氏。叔宝乎!”

    “非也!”

    谢裒大声笑道。

    “哦,那是何人?”王侃眼眉轻轻一颤,真像,与卫叔宝真像!莫论是形,尚或是神,如出一辙也!

    “瞻箦,美郎君哦。”

    王羲之朝着刘浓挑眉,怪声怪气地低语,随后重咳一声,大声道:“阿叔。瞻箦策论,应为几何?”

    “几何,嗯……”

    王侃暗拂心神,捏着刘浓的论卷边缘一抖。稍稍作想,却将论题递给谢裒,笑道:“幼儒兄,汝且核之!”心中惭道:唉,适才一心皆顾逸少,尚未看得。如何评之。

    谢裒不疑有它,接过策论细看。

    半炷香后。

    徐徐抬起头来,凝目刘浓,眉凝作锋,沉声问道:“瞻箦,此论,可是你所为之?”

    咦!何解?

    阶上、阶下目光皆在此地,闻言具奇,随后面面相窥。稍后,有人摇着头沉思,似喃自问:“莫非,撰抄?”

    “撰抄?”

    “撰抄!”

    “然也,此策论极难,况且只得半个时辰,便是书千言,亦不过勉强而行,定是撰抄!”

    如蚁嗡,若涌潮!

    谢裒面沉若水,徐徐起身,盯着刘浓,再问:“可是你所为之?”

    刘浓不语。

    “瞻箦!”

    王羲之面呈惊色,斜踏两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嗯……呼……

    错在哪?土断?非也,我之土断只是方向,并未言之以细,亦未动及世家根本!纳才?非也,纳才虽有新言,然只是将国子、太学稍加细化,亦未损及世家仕途!蓄甲?非也,虽有建言以州布武,再建独军,可未涉及世家部曲!如此,何故?

    罢!

    直视,直面谢裒,沉沉一个揖手:“回禀先生,此乃刘浓所为!并非撰抄、窃弄!只是曾蒙稚川先生以《军书檄移章表荨笺记》三十卷借而阅之,学习章法!其间内容,亦并无类同之处!”

    “哦?”

    谢裒眼中精光越眯越盛,面上神情却浅浅缓放,慢慢落座,点头笑道:“原是如此,未料,你竟蒙葛稚川看重,得借书卷!嗯,怪道乎,行文有些迹象。”

    闻言,再静,气氛怪异之极,有缓有窒!缓者,是为刘浓之友尔,窒者,皆为震惊尔!这刘浓,大有来历啊,脾性绝傲的葛稚川亦看重他……

    “呵!”

    王羲之呼出一口气,挥手笑道:“老师,我与瞻箦自小相知,瞻箦之才异乎于常,有何怪焉!尚请老师快快评来!”

    “啪!”

    谢裒将案上镇纸一拍,清脆的声音打破寂蔽,声音朗朗:“谢裒坐馆三年,尚未见过有文、论可以此策相较!”

    “啪!”

    未待众人发出惊声,镇纸再拍,将那些已经冒到喉边的话语,统统拍落腹中。

    再道:“若论行文章法,此策论,根枝互结,皆指本源,虽不至浑圆如一,亦属上中;若论据经引典,此策论,《老》、《庄》、《周》、《儒》信手作拈,融融汇贯,非大家不可为之,当为一品;若论奏对之策,嗯……此策论,虽有稚嫩之处,有待考摧!然,其心慧具,其眼独注,确为强国之策,理应一品!嗯,若非,若非这字,此策论当属一品!不过……”

    说着,似乎口渴了,捉起案上凉茶,徐饮、徐饮。

    “该当几品?”

    王羲之、褚裒忍不住的大声问道。

    “碰!”

    谢裒将茶碗重重一搁,弯起嘴角,笑道:“上中!”

    “上中!”

    “上中……”

    目光聚作箭,无人私语喧哗,皆于心中暗语:此子了得,或将一飞经天……

    “唉!”

    王羲之仰天幽幽一叹,继尔洒然一笑。朝着刘浓,揖手道:“瞻箦,王羲之,不如君尔!”

    “逸少!!”王侃轻喝。

    “阿叔!”

    王羲之回着王侃。眼光却注着刘浓,面上带着笑容,声音朗朗:“瞻箦之题难过于我,胜者荣,败者与之有荣。有何愧之!”

    “妙哉!”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赞道:“逸少,人中之英尔!”

    “瞻箦!”

    这时,谢裒缓缓起身,侧首笑道:“汝随我来!”

    “是,先生。”

    二人踏出院中,日光软拂。

    谢裒慢摇在前,刘浓徐步在后。前者儒雅,后者玉秀。默行无言,气氛温婉。

    此时。雅室的上等世家子弟大多已然考毕,三两成群,聚于槐树下、柳亭中,或咏诗、或行弈。

    待见二人并肩行来,纷纷作奇。

    “瞻箦?”张迈眨了两下眼睛,手指一松,棋子跌落,在棋盘上崩了两下,滚入草丛中。

    “仲人!”

    刘浓遥遥一揖,随后转身疾走。正好踩着谢裒的影子,稍稍作想,斜踏两步避过。

    嗯,不错……

    谢裒眼角余光将其所为尽收。抚着短须暗赞,步子却迈得更快,穿过桂花道,踏过青石阶,径自直入雕栏院中。

    去屐着袜,入室。

    稍徐。

    二人对坐于案。

    褚裒道:“瞻箦。且与我道来!”

    “道……”

    “道来!”

    一个时辰后。

    刘浓踏出室来,阳光微微晃眼,单手遮在眉上,稍稍一望,中天之日、不可逼视。

    “啪、啪啪!”

    挥着宽袖,将木屐踩得脆响,沿着青石阶徐徐而下,眯着眼睛,嘴角微微带笑。

    适才与谢裒一席长谈,虽未将心中所思所想尽数道尽,然也甚畅。谢裒言:此三策若稍事填补,大有可为。当然可为,而今刁协、刘隗借着桥郡混乱由头,欲行重典压制世家;谢裒若将此三策献上去,定能堵住其口,缓解世家燃眉之急!

    当然,谢裒借刘浓三策并非只借不还。其不仅将收刘浓为弟子传以文章、书法,尚有隐言:日后……

    要的,便是这日后。

    穿过桂花道,惹得两袖香,人逢喜事精神爽!将将踏出来,张迈便在树下大声唤道:“瞻箦!”

    “瞻箦!”

    褚裒、桓温、谢珪三人在亭中唤。

    “瞻箦!”

    王羲之孤立廊上,缓缓摇着手中芭蕉扇,笑容灿烂。

    四下里,但凡行人,闻声皆回首,注目徐步行来的美郎君。

    月袍、青冠,浑玉生烟。

    有人喃道:“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

    与此同时,周义缩身檐角阴影里,阴狠的看着被人群环围的美郎君,神情愈来愈狰狞,半晌,缓缓用力挪过头,瞅了瞅不远处的一间雅室,低声骂道:“呸!沛郡刘氏,不过如此!”

    “哼!”

    刘璠站在窗前,将周义与刘浓皆揽入眼中,冷冷一哼,眉梢紧簇凝川,随后转身落座于案,提起毫笔……

    ……

    轻舟分水,柳斜影。

    河道中。

    船头,褚裒身子斜斜半弯,虚着眼睛凝视前方水面,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手一扬。

    “噗!”

    指间小石块****而出,沿着静湛若镜的水面,荡出朵朵水莲。

    九朵……

    “哈哈!”

    褚裒朗声放笑,面上神情轻松写意,今日亦顺利通过考核,得入会稽学馆。

    大步踏入船蓬中,瞧见刘浓靠着蓬壁假寐,笑意徐徐一收,皱着眉头,沉声道:“瞻箦,可是在担心那刘璠?他何故为难于汝?”

    刘浓缓缓睁开眼睛,淡淡笑道:“季野勿需为刘浓忧心,不过些许陈年旧事,避着他些便是了!嗯,尚要恭喜季野得入……”

    “嘿!”

    褚裒将手一挥,欣然道:“若是道喜,瞻箦才足以称道!今日而始,会稽之地,何人不晓华亭美鹤刘瞻箦!”

    稍顿,再道:“瞻箦,那刘璠虽是教学博士,然尚管不到你我,勿用惧他!”

    褚裒所言在理,世家子弟前来会稽,是为广积人脉为日后仕途铺路,若是在此勤恳功读岂非本末倒置。是以学馆对学子管核极是宽松,虽开设老庄周儒数诸般课程,然并不勉强修学,所采取的态度是:愿修则修,愿来则来,只是年底需通过评核。

    而今,得拜谢裒为师学习书法与文章,只选修了虞喜所教导的《周易》,至于老、庄、儒、数,则一概未择,想来与那刘璠交集甚少,只是这厮断不会如此简单。

    沛郡刘氏,总算来了。

    何惧之有?今时之刘浓,已非昔日幼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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