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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斯人何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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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逢三月三,上巳节。

    草木初开,万物勃发,一梨杏雨幽幽,三径桑云淡淡。

    上巳节,千里山河尽一统,祓禊除灾而祭祀上古轩辕,唯楚地不同,楚人临水祭毕黄帝,复祭山鬼。是故,天方蒙晓,寿春城即已苏醒,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于弄巷长街,直奔城外淝水。老少者怀捧荠草与鸡蛋等物,妙龄女儿则一手提裙摆、一手捧兰草,前者乃为祓禊除灾,后者为踏春绪情怀。

    一时间,冠带簇新,轻纱朦胧。间或见得,有妙龄女子俏依杏树,美眸流盼间,好似凝望纷纷杏雨,实则打量一干青俊郎君。今日乃是女儿节,郎君们早已期待此日,故而,不时见得有青俊男子手捧着兰草,面带微笑,默然走向树下娇娥。待两厢一汇,女子半分不怯,小嘴一张,歌赋即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郎君何来?”

    男子目中含情,神情却不敢懈怠,当即手捧兰草长揖,回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愿请观乎。”

    而此时,若女郎回:“既且”,且双方门楣相差无几,即乃一段佳缘。然若女郎回:“君之勺药,非我所愿,吾愿逆流而上,自行观且。”,则乃婉拒。

    青山幽幽,水迢迢。

    清风拂水而过,皱展若银鳞,漫卷桑枝,振得一蓬沙沙。一眼望去,但见淝水畔,冠带簇娥眉,萝裙映青波,时而,女子临水放兰盏,素手柔荑轻轻一堆,目遂清水荡兰;倏而,童子来回奔跑于岸边,抛蛋激水莲,恰作笑语欢声一片片。

    “蹄它,蹄它……”

    恰于此际,碧绿桑云尽头处,响起连绵不绝的马蹄声。水中兰盏随水逐远,祖薤将将起身,尚未来得及将脸颊水珠抹去,匆匆一回首,即见斜斜的天边泛起黄云,璇即,苍劲的号角声盘来,使得临水之人神情齐齐一松,渐而,青苍一线之处,冒出一羽红盔缨,继而,银白的骏马凸现于眼帘,乌墨甲雄立于其上,背后白袍滚荡飞扬。

    “原是他……”祖薤放下搭眉的手,眸子一转,稍作沉吟,唤过身后一群阿弟与小妹们,盈盈向前。

    “将军,乃是将军矣!”人群中有一队白袍维持秩序,见得此景,神情大喜,蜂涌而前。

    “成都侯,荣归豫州也,吾等理当前迎。”淮南内史许登眼底一缩,捋了捋三寸短须,正了正冠,扫了扫袍,快步迎上。

    “许内史,莫若一道!”

    打斜行来一人,五短身材,粗眉小眼,朝着许登笑了笑,与许登一道,甩着宽袖前往。其人乃是宋侯,现为淮南郡尉,率五百白袍与两千郡军,镇守寿春。淮南乃是豫州根基,刘浓对此地看得极重,是故,尚未任命府君与郡守。

    将临淝水畔,马速放缓,漫天黄沙静伏。刘浓一马当先,取下头盔,抱于怀中,任由飞雪漫蹄前行,看着眼前静澜祥和之景,心中极其愉悦。到底乃是淮南,人心安定,故而礼仪犹存。

    这时,有乡老蹒跚而来,在刘浓的马前洒了一把荠草,朝着马背上的成都侯深深一揖,递上一枚以荠草煮熟的鸡蛋,笑道:“佳节逢佳人,成都侯但食此卵,愿成都侯体健安康,佑我豫州!”

    “即若此卵,拔祓禊除灾。”

    刘浓露齿一笑,旋身落马,将牛角盔递给孔蓁,接过乡老手中鸡蛋,正欲就食。殊不知,此时绵绵杏树下,一群女子正在窃窃私语,继而推推桑桑,俄而又娇笑连连,随即,便有一名颜色最好的女子被推了出来,捧着兰花,抓着裙摆,笑盈盈的行至近前,娇声媚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郎君,可知?”

    霎那间,众人面面相窥、笑而不语,即便宋侯的小眼睛也为之一扯,祖薤细眉一扬,端手静待,且看成都侯如何作答。若按礼仪,刘浓当持兰草回答,且此乃凰求凤,并非凤求凰,是故,纵然婉拒,也应歌赋女子美姿容,娴礼仪。

    刘浓怔得一怔,楚人风俗豪放,却极其重礼,若回以不当,轻则使佳人蒙羞,重则致佳节蒙尘,况乎,他尚乃豫州刺史,正行倡礼复常!奈何,他自幼身居江南,待至北地,又逢战事连绵,是故对楚地风俗,知之不详。

    孔蓁悄声提醒:“当持兰草,歌咏山鬼。”

    兰草,何来兰草……

    刘浓剑眉微皱,须臾,左右一瞅,顺手扯了把青桑,再扯过一枝柳条,以柳条系青桑,面带微笑的走向女子,接过女子手中兰花,将兰花系于柳桑之端。

    女子微愣,众人不解。

    刘浓复将柳桑兰递于女子,继而,慢眼环扫众人,按着楚殇,阔步行至水边,放声咏道:“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但观我家乡,桑云漫漫,青柳环墙,兰植于畔,有女采桑。采桑何为,织兰为裳;织裳何为……”

    待长长一赋咏罢,已是盏茶之后,此阙言语朴实,却道尽女子娴淑,持家于内,使得男儿征战于外、固坚柳墙,且因锋烟连火,需得身赴沙场,故而,意态婉转的拒绝了女子好意。复因豫州之地,女多男少,且老者过老,幼者过幼,是故尚歌咏女子之坚韧。闻者,无不感概。

    其后,女子眸荡涟漪,将柳兰桑赠于刘浓,邀杏树下的一干女儿们,手拉着手,面对漫野白袍,放声咏唱《溱与洧》。刘浓心怀大开,遂命白袍下马,暂歇半日,与民同乐。

    这时,祖薤领着十余祖氏族弟族妹走过来,向刘浓款款施了一礼,轻声道:“祖薤见过成都侯,阿弟昨日已满十六,故而,已可执掌我祖氏,尚请成都侯照拂。”

    自祖氏族人亡于流火之后,因族中男子无一乃成年者,是故,祖氏便由祖薤代领。其间,尚有许氏意欲染指而置疑祖薤乃女子,岂可雌鸡司晨?刘浓强势介入,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礼驳尽许氏。此时,便对祖薤之弟,祖斐好生一番考究,任其为寿春县府君。

    至此,淮南安!

    当下,许登邀请刘浓主持祭祀轩辕与山鬼,刘浓当仁不让。遂后,叫过宋侯,细细一阵嘱咐,令其外联韩氏,扶持祖氏,勿必使寿春一如汝南,若有异动,当以安宁为重!而今,成都侯假节豫州,可斩不法而不禀。

    宋侯垂眉竖袖,神情恭敬,眼底却有精光闪烁。

    待祭祀毕罢,便乃踏春与逐水之际,妙龄女子们沿水而戏,抛兰草,投鸡蛋,男子们挽起长袖,趴于岸边,拦截鸡蛋与兰草。咏声与歌声,笑声与嗔声,此起彼伏。

    刘浓兴致已尽,遂引骑队入寿春,宋侯、许登等人俱随,正欲翻上马背,突地想起一事,转身走向祖薤。

    祖薤跪坐于水畔,双手揽于胸前,作肃拜状,嘴里则喃喃有声,正在向山鬼乞福,闻听刘浓脚步声,细眉微微一颤,却未睁开眼睛,继续轻喃。刘浓待她临水三稽后,走到她身旁,轻声问道:“余氏,可好?”

    “甚好,已然怀甲十月,暨待少司命降福。”祖薤未看刘浓,凝视着水中两缕倒影,声音轻浅。

    水映铁甲,波纹步摇。

    刘浓手按楚殇,目注于水,神情略显怅然,半晌,叹道:“其人孤身独处,极其不易,尚望祖小娘子替刘浓,多加照拂。”言罢,转身而去,行出数步却顿止,微微侧首:“待其降子,可细心规劝。莫论男女,当为吾义出,可往上蔡。”

    闻言,祖薤肩头微微一颤,徐转螓首,却见白袍曳地,压得青草徐徐浅弯,复再凝望刘浓雄阔的背影,眸子一阵迷离,稍徐,揽手于眉,顿拜于地,亦不管刘浓能否听见,浅声道:“成都侯仁德,必得福佑。”

    仁德福佑……刘浓微微一笑,脚步加快,翻上飞雪,策马疾驰。

    待入城中,刘浓命孔蓁稍作休整,随后,问及宋侯北面可有战事。宋侯道:“未闻战事,然,月半前,有流民南来,曾言刘曜与氐胡杨难敌对峙于陇西,此时想必已战。”

    刘浓心中一松,细细一思,刘曜陷乱于内、难以拔身,然石勒早晚必侵兖州,事不豫则废,理当早作绸缪,当即便快骑传令,命荀灌娘、韩潜、曲平、北宫、罗环、董照诸将速至上蔡。

    诸令书罢,日已偏西,刘浓揉着手腕行至屋檐下,一抬头,却见西天飘来一朵乌云,渐而,树风乍起,哗哗作响。眼见春雨将至,寒意已然悄浸,阔步走下水阶,欲观云聚雨倾,蓦然间,头顶一叶飘落,被风一缭,打着璇儿,随风辗转。

    成都侯凝视着叶子,不知何故,心中陡然一痛,当即伸出手,欲接住天上落叶。殊不知,叶伴风冉,东飘西转,脚步追着叶子零乱,却未能将叶子接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它,翻飞,飘远。

    痛,痛由心发,寸寸袭来,刘浓眉心绽出豆汗,身子不住颤抖,赶紧一把掌住槐树,重重吸气,徐徐吐气。奈何,痛意缠身,渗入四肢八脉,渐而,浑身痉挛。

    孔蓁一步踏入院中,见得此景,惊赫莫名,将枪一扔,抢步上前,将歪歪斜斜的成都侯扶住,惊道:“将军,将军……”

    “呼,呼,呼……”

    却于此时,痛意抽身而去,消弥得无影无踪,刘浓额间滚汗如溪,来不及抹,抓着孔蓁的双臂,站直身子,镇了镇神,却镇不住,眼皮狂颤乱跳,睁大着眼睛,身心却似处于茫茫混沌,无处可依。

    “将军,将军!!”

    急剧的摇晃使刘浓眼底的茫然褪却,神光渐聚,心痛复来,咬紧着牙关强忍,对孔蓁一字定道:“吾当先行,汝携辎重,后随!!”言罢,猛力拔开孔蓁的手,踉踉跄跄窜向院外,身子一翻,挺上飞雪。

    孔蓁岂敢让他独自离去,飞速追出来,叫道:“将军,且稍待。”说着,翻上马背,高声吩咐身侧曲都:“速领一千骑,护将军回上蔡!”

    “诺!!”

    雨已落,蒙蒙如丝。

    刘浓抹了把脸,仰望雨中苍穹,心中空空荡荡,不存一物。孔蓁的声音极大,他却置若未闻。

    “啪!”

    一声鞭响,飞雪痛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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