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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北伐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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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表姐德玲没去上学,看见芷秀洗衣服,过来给她帮忙。

    “别,你不要!”芷秀有些慌乱。

    德玲比天武大一岁,虽是小姐,心却善得很,看芷秀慌乱,她笑笑说:“表妹,咱们是自家人啊,客气什么呢?”说着挽起袖子,帮芷秀把打过肥皂的衣服拿到井台边,用清水洗净。这一切被姨妈看见了。

    晚饭后,姨妈把德玲叫去,问她白天的事情,德玲说:“芷秀不是我妹妹吗?帮帮忙有什么不可以?”

    姨妈说:“你的注意力要放在学问上。你爹送你们读书,就是为了将来光耀家庭。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耗精力!”

    德玲看妈这样说,就不好反驳了,心里是不认同的。从这次谈话之后,她虽然不好直接帮芷秀做什么了,但是告诫两个弟弟,一定不能过多的给芷秀添麻烦。

    德玲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她读的女子中学,教师都是读过洋书的年轻男子,新思想很多,有意无意的,就把这些思想传递给了学生。自由、平等、人权等观念深入这些女孩子的心。当然,作为女孩子,对年轻男教师的崇仰也是不可忽视的。

    有一个姓肖的青年教师,就是德玲心里的偶像。

    肖老师中等身材,白净面孔,聪慧的大眼睛,讲课是低沉的男中音,顿挫抑扬,有节有致,女生们最喜欢听他的国文课。

    有一天,肖老师讲到了中国的现状,讲到国家不统一,国土丧失,外敌虎视眈眈,内部军阀混战,人民苦不堪言。他强调青年人的思想自由是第一要紧的。

    “新世纪的新青年,一定要有新思想!什么叫新思想呢,就是要为大众服务,读了书,赚了钱,不能只记得你那个小天地,你要记得社会上还有很多的同胞要你去扶持,有很多的公益事情等着你去做,服务大众,是我们的最高目标!”

    在这些学生中,德玲最有悟性,作文成绩最好,肖老师对她也是青眼有加。每次给她改作文,总要加上一些批语,红笔圈的圈,加上肖老师遒劲有力的大字,总让德玲更加奋发。

    有一天,德玲写了篇作文:“钱塘江的潮水”。文中,她从小时候记忆里的钱塘江开头,描绘出潮水的壮阔,进而将潮水比喻为民众的伟力,预言这伟力必将冲破封建堤坝的阻拦,奔腾万里!肖老师看了这篇作文,十分高兴,当即将这文章推荐给《大江报》副刊,副刊编辑是他的老同学,稿子很快就登出了。

    “肖老师,肖老师!”德玲拿着报纸,高兴地到肖老师宿舍,告诉他这个值得高兴的消息。肖老师也高兴,把文章看了几遍,说:“你是个小作家了啊!”德玲不好意思地说:“我算什么呀,还不是老师你的帮助!等得了稿费,我要请你的客!”

    她向肖老师借书,肖老师将一本鲁迅的《呐喊》借给了她。“鲁迅的思想,一般人是不可企及的,别看他冷嘲热讽,骨子里是对我民众的挚爱!”

    下一次借书,肖老师把一本《新青年》借给了她。“陈独秀先生的文章,好看!深入浅出,谈的都是当前社会的问题,你要是有不懂的,就来问我!”德玲回去后,真有几个地方不是很懂,下午放学后,就来问肖老师,肖老师一一做了回答。

    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人除了师生关系外,又多了一层朋友关系。

    肖老师说是老师,也就二十多岁,少年倜傥,满腹锦绣,德玲读过很多古书,内心里,把肖老师比做三国时雄才大略又风流倜傥的青年统帅周瑜——小周郎。想到周郎,自然不会不想到那位美貌的江东小乔。

    肖老师有“小乔”吗?她暗暗猜着。一连好多天,她都被这心思缠绕,人竟不知不觉瘦了。

    也是因为这猜测,她遇到肖老师,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万德玲,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啊?”肖老师关心地问。德玲红了脸说:“可能吧,昨天衣服穿单了!”说罢便匆匆离开。

    心里毕竟有那个人,早晨或是黄昏,德玲总禁不住自己,要到老师宿舍附近徘徊,远远的,看着那屋子,想着那人在做什么,自己在心里做回答。

    有一天黄昏,德玲看见肖老师匆匆出门,向街上走去。这个时候,他到哪里去呢?德玲心里一动,悄悄跟在身后,看见他走了几条街,走进一个巷子里,在一个黑漆大门那里停了下来,举手敲门。

    德玲借着一个商店的招牌挡着自己,静静地看那黑门。一会,一个青年女子探出头来,见了肖老师,嫣然一笑,两人一起进去,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弥漫德玲全身,叫她几乎站立不住,身子颤抖着,只觉得天旋地转,直想瘫软。过了好一会,她冷静下来,考虑片刻,毅然决然地走向那扇大门。

    还是那青年女子来开门,她见了德玲,诧异地问:“你找哪个?”

    德玲此刻已经恢复常态,笑吟吟地说:“请问肖老师在吗?”

    那女子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肖老师!”说着就要关门。德玲拦住说:“我有事情找他,请你告诉他一声好吗?拜托了!”

    那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德玲,才问:“你是他什么人?”

    德玲本想说“学生”的,话到嘴边,却说:“反正是和他有关系的人!”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不雅,但德玲的性情是高傲的,说了也就说了。

    那女子再打量了德玲一眼,笑了起来。转身进去了。不一会,肖老师走到门口。

    “德玲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马上回身对那女子介绍:“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万德玲同学,那篇《钱塘江的潮水》就是她写的!”那女子马上上来拉住德玲的手,亲热地说:“进来吧,和大家认识认识!”德玲心里又一动,怎么,这里还有其他人啊?

    走进一间屋子,十几个人坐在里面!其中有两个人德玲认识,是学校的老师。大部分不认识。

    有一个胡须飘飘的长者,红光满面,神态和蔼,看见德玲,朗声说道:“欢迎啊,年轻的女才子!”

    肖老师介绍,这人是《大江报》的主编,邵先生。

    在座的,都是江城知识界的人。这地方是他们秘密集会的地点,今天他们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做好武汉地区群众发动工作,迎接南方革命势力。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广州,”长者说:“真的是群情激昂,总理首倡的三民主义深入人心,工会,农会,妇女各项工作都轰轰烈烈,士兵们士气高昂。我去了黄埔军校,教育长邓演达先生亲自接见了我,嘱咐我们做好湖北的工作,他随时派人与我们联系。我还随他检阅了学兵队,那些兵个个精神饱满,随时准备向军阀开战!”

    德玲听到这些新鲜事,惊呆了。真是“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啊!武昌这里听不到一点消息,外面却已经是满天风雨,天翻地覆。

    大家认真讨论了一番,决定当前主要是隐蔽工作,积蓄力量,为南方革命势力的到来做准备。肖老师说了很多话,他提出了具体的工作方案,主要是工会的组建、骨干分子的发展等问题。

    很晚才散会,肖老师和德玲踏着夜色归去。走在肖老师身边,感受到他那男子汉的沉雄,德玲不由得靠在他身上,肖老师没有躲避,他伸出臂膀,将德玲揽住。德玲感到自己的心在激烈地跳动。

    第二天,肖老师给德玲拿来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共产党宣言》,另一本是苏联小说,描写红军的生活。德玲躲在家里,一口气把这些书看完,书中的道理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过了几天,肖老师问德玲,对中国将来建成什么样的社会有什么看法?德玲毫不犹豫地说:“走俄国人的路!”肖老师赞许地点点头。

    一天夜里,肖老师和德玲又来到了那个院子,今天这里静悄悄,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那位长者,那个青年女子等着他们。

    一面画有镰刀斧头的红旗挂在墙上,德玲举起拳头,跟着肖老师一字一字地宣誓:“牺牲个人,永不叛党!”宣誓之后,邵先生和德玲谈了话,告诉她今天的任务,是协助国民党,完成统一中国的战争,但是他再三嘱咐,党的基础在工农中间,而绝对不是在其他地方,这一点,是和国民党有着本质区别的。德玲一一听着,努力记在心里。

    通往武昌的大道上尘土飞扬,吴佩孚的军队潮水一样从前线溃退下来。

    军官们骑着马,马儿早已疲惫不堪,大汗淋漓,骑者却还要加上一鞭!

    大部队浩浩荡荡退进了武昌城。坚固高大的城墙,又宽又深的护城河,蛇山上架起的重机枪,一挺挨一挺排列在城垛后的轻机枪,让这些败兵感到安全。

    两万军队,由总司令刘玉春统一指挥,在高高的武昌城上,布起铁桶一样的城防。

    追兵马不停蹄,北伐军4、7两军,浩浩荡荡,合围武昌。

    向民间征发木梯数百架,士兵们抬着梯子,呐喊着冲向城脚,援梯而上。

    武昌城垣太高,坚实无比,护城壕水深没顶,木梯又太短,城上灯火通明,使进攻者毫无隐蔽,一接近城垣,机关枪、手**雨点一样打下来。进攻者死伤累累,不得不退下来。

    第二次大规模攻城开始。炮兵以猛烈炮火轰击城上守军,震天动地的炮火声中,奋勇队抬着竹梯蜂拥而上,很快就抵达城墙根。但几乎与此同时,城内楚望台、蛇山、汉阳龟山上所设置的吴军山、野炮和江中舰炮万炮齐发,炮弹雨点般落在攻城队伍之中,竹梯笨重,墙高水深,竹梯尚未架牢,官兵已全部牺牲!

    最高军事会议连夜举行。限令48小时内拿下武昌!

    几十把军号一起吹响,成万的革命军士兵齐呼“革命万岁。”最前面的是独立团奋勇队,紧跟着的是前锋部队,每支部队间隔五十米至百米距离齐头并进。前锋都携带短枪、手**以便爬城。

    部队刚逼近城垣,城上枪炮齐发,比前两次更加猛烈。竹梯一架上,城上的火网就发出瀑布样的子弹,打得梯子折断,人更是无一幸存的。?独立团部分士兵潜行到城脚,将几架梯子架在城墙上,官兵们相继攀登,突然一下,城上灯光大亮,几十挺机关枪一起开火,子弹密集的打在梯子上,所有登梯官兵全部都被打死,无一幸免。

    整排整排的革命军牺牲了,整连整连的革命军牺牲了!城下已经没有空地,无处不是烈士的尸体。高大的武昌城,仍是那样坚固地挺立在面前。

    看着自己的士兵那样英勇的牺牲,指挥员黯然神伤。牺牲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总司令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誓言,下令全面停止进攻。

    军事会议再次举行,决定围城,等待城内的弹尽粮绝。

    围城已经半个月,城内,口粮成了大问题。

    即使有钱的人家,也很少有存下大量粮食的,穷人就更不用说,涵三宫的街坊们,都在饥饿的恐惧中。

    傅家全家都坐在家中,望着那口将要见底的米缸。米缸里还有浅浅的一层米,傅家姆妈每次做饭,都要用一只平口碗,在缸里扫了又扫,最后不得已的捞起半碗米,煮稀粥。

    另有一口缸,装着腌菜,此刻那是和米一样金贵的东西。一天吃两餐,肚子里真是空空如也。老二颜法因为做工,一个人在城外,其他人全在围城之中。

    老大颜启喝了半碗稀饭,肚子咕咕叫,走出门去,街上灰沉沉的,邻居吴裁缝家,从来都是开着门的,此刻也紧紧闭上了,那两扇长长的木门里了无生气。

    “吴叔,吴叔!”颜启拍着门,老半天,门内才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吴裁缝勾着腰,一步一跄走来开门。

    “颜启呀,你爹妈都好吗?”颜启说了个“好”,问道:“娘娘呢?”吴裁缝说:“莫谈,饿的站不起来了。看来我们这老街坊要一起去阴间了啊!”

    里屋睡着吴裁缝一家,最小的幺佬,此刻也乖乖的,依在娘的怀里,一声不吭。颜启看了,心如刀绞。

    颜启说:“叔,叫娘娘他们好好熬着,我去想办法去!”

    吴裁缝说:“有什么办法想啊?连老鼠都看不见了。城门不开,当兵的凶得狠!没走到跟前,就吆喝着开枪!只有到城外去才有活路。”

    颜启带上门出来,又到对门周家包子馆去。周家也没有粮了,一家五口都躺在床上,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转了几家,家家如此。人们到了生死的关头。

    颜启回到家,悄悄叫老三颜胜。

    “我想去城外搞点粮食,你和我去一下!”颜胜听说粮食,眼睛都亮了,“去!老五和小妹饿得哭,搞点给他们吃。”

    由于卖菜,两人经常在城墙出进,知道哪里的墙容易翻过去。两人沿着小路走着,走到大东门蛇山头附近,这里的墙最矮,而且墙外有坡,如果是平时,兄弟俩走这里可以说如走平地。

    现在是战争,墙里墙外都是无数的机关枪,在城墙那里上下,随时可能被飞弹打死。

    想想家人的饿状,兄弟俩顾不得这多了。

    高高的城墙就在眼前,一个兵站在离城墙50米的卡子里,看见两兄弟,士兵威吓地拉开枪栓,喝令退后。颜启认出了这个兵,是经常去他那里买菜的人。

    “喝,河北佬,你好啊!”那兵也认出了颜启,转为一笑,“你不怕死啊,到这里来?”

    颜启说:“你不也在这里吗,我和你不是一样啊?”

    那兵说:“你怎么和我一样,我是吃这口饭,吃残了,要你死就得死!你是老百姓,可以躲在家里困觉!”

    颜启说:“困什么觉啊,没有吃的,能睡得着吗?”他走近那兵,小声问:“说真的,这城门要关到什么时候啊?”

    那兵无奈地摇摇头:“我哪能知道,这围城已经半月了,我看再过十天半月不定能有结果!”

    颜启递上一支香烟,说:“那我全家人都得饿死啊!”那兵点上烟,同情地看着颜启说:“可不是的,不说你老百姓,就咱们这些当兵的,也够呛!”

    颜启说:“这几天不是没打仗了吗?我想出去一下,弄点米,家里老的小的都饿的起不来了。”

    那兵吓了一跳,“这是好玩的!两军交战,能让你过去?万一你是奸细咋办?”

    颜启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是卖菜的啊!”颜胜也说:“做好事老总,这时候一斤米,就是救十条命!”

    这话打动了那兵。他想了想,说:“你要有胆量,一会俺们连长来了,你和他说!”

    颜启听这话有活口,高兴地说:“我等着!”他对老三说:“你回去,跟爹娘说一声,免得他们着急。”颜胜不肯走,颜启坚决要他走。那兵也说:“真要出城,人多了反而不好。人多有什么用,多得过枪子弹?”颜胜这才不情愿地走了。

    走了几步,他回过身,大声叫了声:“大哥,你过细啊!”颜胜从来不叫哥哥,都是老大老二的叫,现在忽然叫哥哥,不是有礼貌,而是感到了大哥将面临的危险。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这最危急的时刻,手足情显现了。

    颜启等了半个时辰,那连长果然来巡哨了。河北人,高大的个子,黑脸膛,挎一把驳壳枪,走路很雄气。看见颜启,厉声喝问:“干什么的!”

    颜启赶紧说了自己的来意,那兵也帮着说。颜启说到街坊都饿倒在床上,说了吴裁缝家的幺佬,一个那样活泼的孩子,现在连话都说不出。连长听了,沉吟了。

    “俺知道你说的是实情。可这是打仗啊,哪能放你过去?”颜启又苦苦哀求,那连长盯着颜启看了许久,说:“你知不知道你走出城墙,就会被那边的子弹打死?”

    颜启说顾不得了,打死饿死都是个死,买到米,家人就有活路。

    那连长说“看你是个孝子,放你一马!有言在先,打死该你自己负责!”

    颜启听了,马上就要走。连长说不成,现在天要黑了,下城非死不可,因为对方看不清人,见到影子就开枪。就是回来,这边的人也会开枪。要等明天天大亮了下城,对方看见是老百姓,也许不开枪的。连长还嘱咐,要弄一套士兵衣服,穿了上城,不然被上级看见是老百姓,要抓起来的。但这衣服下城前要脱掉,不然对方看见了,以为是兵。

    颜启一一点头答应。这连长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颜启对连长说,要是买回米,老总就是恩人,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恩人。暗示着送钱的意思。那连长一听就生气了,呵斥道:“你当俺们是什么人了?俺是堂堂正正的军人!要你老百姓谢呀?”那兵在一旁,也说颜启小看人。不过他说要是方便,回来时捎一小袋米,让弟兄们熬点粥喝。连长没说什么。

    事实上,守城的士兵已经多天没有吃饱了。

    第二天一早,颜启腰里绑上大洋,将鞋带紧了紧,夹着口袋走出门。颜胜见他出门,马上跟了出来,两人沿着昨天的路,很快就到了城墙下。

    好多天没打仗了,这最前线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静的地方。离城几十米,几乎没有人声,乌鸦在城墙上空飞过,旁若无人。那个兵今天又在那里站岗。他给了颜启一件旧军装,颜启赶快穿上,这样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兵了。

    嘱咐颜胜在警戒线外面等着,颜启紧紧腰带,踏着台阶,大步向城墙上走去。

    城墙上也有兵在来回走动,都是这个连的,可能连长嘱咐了,没有人问许多。那连长就在城墙上,看见颜启,叫他过去,两人到一个拐角处,这里城墙有一个缺口,下去五尺就是地面,过去颜启和颜胜老从这里过墙。连长指着墙外说:“你看那对面的坡上,是他们的机枪阵地,只要他们不开枪,你就成了。你下去的时候,动作要快,但是落了地,就要举着手慢走,不然他们当你是冲锋的,你就没命了!”最后,颜启脱下军服,露出里面的破衫子。正待再道一声谢,那连长说:“去吧,看你的命大不大!”

    按照连长嘱咐的,颜启从缺口里很快落了地,迅速站起身,慢慢下坡。果然,对面坡上有了动静,颜启赶紧举起手,将口袋扬在手里。看见对面阵地两个砂袋之间露出一个脑袋来,似乎还有黑洞洞的枪口。颜启不敢喊,怕惊动守城的官,连长嘱咐过的,要是当官的知道了,就不好交代了。

    听天由命,要是今天该我死,就死吧!颜启没有停步,一步步很慢地走着,所幸没有听到枪声。这个时候,无论哪边打枪,对颜启都是致命的。

    护城河外几十米处,已经掘起了很长的堑壕,壕里兵不多,颜启走进堑壕,一个广东口音的革命军士兵举着枪叫他过去。到了那里,那士兵简单搜了他一下,问他来干什么?颜启说买米,那兵没吭声,颜启还想说什么,那兵说:“我什么都不听,跟我走!”

    颜启在前,那士兵端枪在后,到了一个圆木构筑的掩蔽部,里面有不少人,一个军官正在看地图,听说抓了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耐烦地说:“是奸细就枪毙了!啰嗦什么?”说这话时他头也不抬。

    这军官操着纯正的武汉口音,颜启大声用武汉话说:“长官,你不能毙我,毙了我,就是毙我一家!”

    那军官听见武汉话,抬起头,走到颜启面前,问:“你是武昌人啊?”颜启说是。马上反问:“长官也是武昌人吧?”那军官不置可否,却问颜启家里有什么人?住哪条街,几号?街上有什么建筑物?粮食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饿死的?颜启一一做了回答。军官点点头,吩咐士兵,带他去买米。

    颜启跟着士兵走出阵地,翻过一个坡,后面是一片田野,田野中稀稀拉拉有几间草房,一个老汉在门前菜地里铲草。颜启上去对老汉说了买米的事,老汉惊奇地问:“你是城里出来的啊?真了不起!”老汉家里谷子不少,碾好的米却不多,他全部给了颜启,一共七十多斤。颜启装了米,又把谷子买了五十斤,付钱时,老汉只收米钱,谷子高低不肯收钱。“我们是乡亲啊,你九死一生过火线,奇人啊!谷子是我自己种的,送你了!”

    颜启将两只袋子前后一搭,挂在肩上,从来路回去。人年轻,力气还没消,一口气将粮食扛到那缺口处,几个兵都在垛子后面等着哩!

    那站岗的兵帮他把袋子卸下,伸出拇指说:“你好样的!是武昌的汉子!”颜启将米袋打开,把米往一只脸盆里倒,倒了约十来斤,那个兵制止了:“够了,赶快拿回去吧!”

    颜胜在警戒区外,等得已经很久了,看见颜启肩上鼓鼓的袋子,高兴地叫声“大哥!”接过袋子,一股劲扛回了家。

    看见这么多的米,全家都乐开了,傅家姆妈把米放在手里,看了又看说:“这好了,我们饿不死了!”小小年纪的老五和小妹也不再吵饿了,跟在母亲身后,颠颠地跑来跑去。

    傅家姆妈吩咐颜胜,把谷子放在石臼里捶,米和糠都不能糟蹋,糠磨碎了也能吃的。

    天鹏问颜启:“过火线危险得很吧?”颜启说:“没什么,已经没打仗了,两边当兵的都没有什么动作。”天鹏说:“还是不简单啊!你这是拿命在搏啊!”

    傅家姆妈说:“赶紧给吴裁缝家送点去,幺佬已经快不行了!”天鹏拿碗装了一碗,走到吴家,吴裁缝看见了米,激动地说:“颜启,义人!你这送的是命啊!”

    吴裁缝老伴起来,抓了把米,熬了米汤,一瓢一瓢喂给小儿子喝,那孩子怏怏的,开始只舔了舔,吴家老伴哭了起来。可是喝了两瓢,那孩子竟坐了起来,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米汤。所有人的心才放下来了。送颜启出门,吴裁缝流了泪,“你们傅家……”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颜启又给包子馆家送了一碗,给左右两家邻居各送了一碗。

    这以后,颜启又出去了几次,家人和附近邻居,靠着这一点点粮食,活了下来。

    武昌围城四十天,居民饿得奄奄一息,到后来,守城的军队也饿得受不了,才向北伐军投降。开城门那天,无数人涌出去找吃的,有人一口气吃54个包子,结果胀死了!

    北伐军进城,粮食进城,城内回复了生气。到处是热烘烘的气象。

    大游行。一群群的居民,一队队的士兵,队伍逶迤在武昌长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打倒列强,打倒军阀”的呼声震撼两边的屋瓦。

    颜法和桃子拉着手,也去游行。在游行队伍里,遇见了董先生!

    董先生告诉颜法,广大工农群众被充分发动起来了。在湖南,到处都建立了农会,有两百多万会员,乡村里的土豪劣绅都被打倒,农民成了乡村的主人。在长沙,工人都成立了工会,人人都是会员,工厂里的事,工会说了算。

    湖北也将这样。董先生说:“你到新光机器厂去,做木模工人,那里的工会还没建立。”说着给他写了个纸条,要他去找机器厂的一个叫“王大海”的人。

    新光机器厂有百来工人,王大海四十岁,络腮胡子,他看了董先生的条子,却没有露出欢迎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带你去老板那里看看!”

    老板是留学回国的博士,只有二十几岁,看了颜法带着的工具,倒很高兴,说:“年纪轻啊,学什么都可以的!”他叫颜法去木模车间。颜法干活很卖力,老板对他很客气。

    颜法去没多久厂里就建立了工会,主席是王大海。王大海找老板要了一间办公室,活也不干了,天天在办公室坐着。

    过了两天,又成立纠察队,有人提议王大海兼任队长,王大海却要颜法担任。颜法推脱了几句,禁不住大伙都同意,就这么当了队长。

    那天,王大海吩咐颜法,领着几十个工人,去汉口六渡桥参加大会。

    王大海自己却不去。

    会议正开着,忽然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在江汉关演讲,英国水兵上岸,进行武力干涉,当场刺死一人,打伤三十多人!会场立刻炸开了锅。“到江汉关去,到江汉关去!”人流浩浩荡荡,沿途不断有群众汇聚进来,很快到了江汉关。这里是英国人的租界,里面森严壁垒,堆着沙包,架着机关枪,全副武装的英国水兵,站在机关枪后,随时准备开枪。英国巡捕们,都把手枪提在手里,对着人群,虎视眈眈。

    很快,有人领头喊起了:“打倒帝国主义!”众人都跟着喊起来。颜法听见声音很熟悉,转头一看,竟是向先生!向先生站在队伍最前面,面对着英国士兵的枪口,毫不畏惧,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要讨还血债,我们要求**做主,收回英国租界!”立刻,很多声音一起叫着:“收回英租界!收回英租界!”

    第三天,来了指示:全体罢工、罢市、罢课,都到英租界去!

    江汉关,人如潮水。震天动地的口号声响彻云霄:“打倒帝国主义!收回租界!惩治凶手!”

    英租界铁栅大门紧闭,高墙上有电网,英国军人的机关枪仍是那样嚣张地开着口,巡捕们仍是提着枪来回巡逻,但是今天和前天不同,全副武装的北伐军士兵正一队队朝这里走来。

    千余名码头工人纠察队,密密匝匝挤在租界铁栅大门外面,用力摇撼着那厚重的大铁门,不少人拿着扁担,怒吼声震天动地。

    “开门,开门!”最前面,人群搭起了人梯,往门上窗上攀爬。

    水手工会的弟兄们,划着木划子,从水里绕着上了租界的趸船,从里面冲向大门,租界内传出搏斗的声音。

    忽然有人喊了声:“我们的军队已经进去了,冲啊!”汹涌的人流立刻向大门,向院墙,向一切可以冲击的地方冲去,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大门被撞开,人群洪流一般,涌进租界内,朝英国士兵冲去,士兵们不敢开枪,列队后退,一步步,退到江边,最后退上了军舰。人群就在江边和他们对峙着。

    租界内,所有的障碍都被拆除,沙包扔得到处都是,人流汹涌,人们包围了工部局,海关大楼,冲上楼顶,将英国旗帜扯下,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很快,巡捕房也被占领,那些昔日对中国人凶神恶煞的巡捕们都逃之夭夭,纠察队立刻在英租界站岗放哨。

    武汉英租界经过艰苦的谈判,完全收了回来。

    整个过程,颜法都参加了,桃子也去了。王大海没有参加,却在厂工会会议上激烈批评颜法,说颜法立场不坚定,跟剥削自己的师傅划不清界限,和师傅的女儿勾勾搭搭。颜法愤怒地反击,与会的人们并不理解他,有人甚至说,如果颜法要证明王大海说的是错的,自己应该当面去斥责师傅对自己的剥削。

    这是颜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

    王大海自己,现在完全不做工了,天天叼着烟卷,在厂里晃来晃去,对任何人说话都趾高气扬,还经常下酒馆。他是有老婆的人,却经常和厂里的女工调笑,有一回,人们看见他很晚了,还和一个女工在江边树林里。

    颜法沉默了,他觉得人像掉进了雾里,不知道方向了。他想去找董先生或者是向先生谈谈,可是董先生下乡去了,向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只有把精力放在干活上,而王大海对他的过于勤劳似乎又有所不耻,经常旁敲侧击地说他。

    这一切叫颜法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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